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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军创世纪》一

这是我第一本小说《慧军创世纪》的文字档。我会分成四次贴出。看完之后有什么意见,请大家多多指教,若觉得还不错也请大家多多鼓励。想要买小说的朋友,可以在这里联络我。谢谢。



序幕


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挣脱身边老者干枯长茧的手,随手抽出贴在小腿的利刃,自藏身处窜了出去。老者想要叫住,却已来不及,只得把身子往更阴暗角落蜷缩,仿佛淡淡的月光便是无情的告密者,心里七上八下,似担忧,更似悲哀。

她紧紧握住手中唯一武器,迅雷似地向前俯冲。新月如眉,星光点点,周遭被十余枝火把映成白昼,她手中的小刃,眼见便要刺中首领的手臂。首领本能地挪动身子,提起本来护在身前的小孩往刃尖撞去;她没有片刻犹豫,重心倾前,往前一滚,待左手触地,即用力一撑,头下脚上赫然跃起离地,半个凌空转身,右踝重重击在大汉左眼。大汉吃痛怪叫一声,推开小孩,而她将左足轻轻踏住大汉壮硕的胸肌,接着将全身力量灌注于脚尖,借势向后翻跃,顺手环抱起小孩,双双落在数公尺外的空地上。与此同时,巨大的后挫力令大汉断线风筝似地仰飞,“叭”一声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从她冲出、刺敌、飞身连环踢、伤人、救童、落地到大汉倒地,前后不过数秒,但她身形之灵巧、料敌之慧黠、布局之完美、时间把握之精确无误、起落变换之快速敏捷,无一不达无瑕之境,足以让世界任何一位一流武术家惊叹!

而她只有十九岁。身居山野。

大汉捂着左目,只觉一阵晕眩,眼球疾痛直迫入脑,心中惊惧不在话下,急忙忍住彻心的痛楚睁开左眼,只见模糊一片,却微可视物。虽然豆大泪珠随之滑落,伤却不致瞎,不禁放下心头大石。

他拖起自己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的昏眩感不断冲击着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他粗鲁地推开扶持他的中年壮汉,单眼怒视少女:“把东西拿来!野花。”

野花让小男孩藏身于后,不发一言地凝视众人,气氛剎那变得紧绷,如箭在弦。

首领身后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越众而出,站大汉身侧,细语轻声但具威严道:“神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把瑟兰交出,神就会赐给我们力量,好重组我们古老的民族。野花,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曾经是大地的主宰,我们的祖先……”

野花伸手将刀锋一晃,打断老者的话:“不!”说罢拍了拍胸口,续道:“不,沙尔曼,祖先的神在这里!”

沙尔曼皱起眉头,语气平和说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的神是克兰米真神,祂拥有一切力量,拥有主宰人类生死的魔球、拥有改变万物的魔法,甚至首领里高的生命也是祂赐给的。我们不能背叛祂!你也不能!”沙尔曼的激昂引发身后十五六人的回响,他们齐举火把,狼嗥似地猛嚷起来,声势贯彻云霄:“你也不能背叛神!”

躲在野花身后的小男孩只有八岁,是她的侄子,叫桑得,经不起众人的吼叫,吓得不停哆嗦,蹒蹒跚跚缓缓倒退,不慎踢到土墩,跘倒在地,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野花姨!”

野花在众人喧闹呼喊与桑得啼叫悲泣之下,渐渐显得浮躁,不由大喝:“静!”

现场突然呈现了短暂的宁静,静得只有呼吸声和桑得的哽咽。

大家都望向野花,期待她说话。最着急的,莫过于首领里高。

野花独立对峙,对方却有十八人,除里高赤手空拳,其他有的拿镰刀,有的持刀刃,有的握矛枪,有的背弓弩,有的挑棒棍,虎背熊腰、裸胸赤背,个个精壮昂然,与野花的娇弱无助形成强烈对比,却没有一人敢向前挑衅。

因为野花是村子里最聪明睿智的人。

因为野花是整个区域最机灵敏锐、身手最灵活快捷的人。

因为野花美丽。

因为野花善良。

因为野花阻止了邻村猎人头族喇葛族的侵略。

因为野花提倡换季种植法而使到村里的收成加倍。

因为野花利用河渠挖掘成水道,使每一户人家有清水可食用,

又可冲走屎尿,成功避免热带传染病。

最重要的,因为里高爱上了野花。

世上所有古老的部落,不论东西南北,都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巫师。巫师兼有医师、预测师、招魂者、灵异师、村长、长老、法王、法官、测日师、勇士、相士、通神者、祭司、智者等等超过五十种不同的身分。凡巫师必须具备某些条件——某些超越凡人的能力。巫师们利用这些所谓的“能力”,享有卓越的地位,通常更在族长、村长之上,因为巫师拥有最后决策权。

里高正是村里唯一巫师弗尼的独子。

弗尼是巫师,也是村长。他在村子的地位尊贵,不容置疑,所以里高也不免受大家尊重爱戴。

五年前,当他刚满十八,当他猎杀了一头比他大一倍的山猪之后,父亲便宣布他,里高,是下一届村长。这些年来他没有忘记,那晚全村人民都向他祝贺,都把家中酿得最纯最好的米酒“都瓦克”送给他。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碗再一碗、一盅更一盅的米酒,直至醉倒。

那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他永远也忘不了。

所以,这几年来,他不断奋战、不停革新剔旧,为的是维持那感觉。

直到野花出现,他的生命起了天翻地覆的转变!或者精确地说,野花介入了他至尊无上、不容置疑的决议,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

那一年豪雨连绵,比起往年雨季,雨量倍增,河川根本不能负荷连日密雨,开始湍而泛滥,淹没部分农作物,影响生计问题。

这是里高弱冠以来所面对最棘手的问题。里高请示父亲之后,决定依据过往方式,在河岸设立神坛,举行祭祀。祭祀仪式十分古老,先是选两头精壮的雄牛,在河边宰杀,将牛血放入河中,把捣蛋的河怪引到下游,然后三人一组结成八组村民,在祭坛边游走咆哮哀号,企图营造气势,再由巫师,即里高一人站在祭坛上朗读咒文,挑战雨神。他足足念了七天的咒文,雨势非但没有转小,甚至更为浩大。倾盆大雨不仅摧毁田亩果园,也浇灭了里高炽热的心。他从初时的热诚到后来的心灰,只有短短七天,却仿佛经历了一世。他惶惑、惊恐、羞愧、悔疚、焦虑、犹豫、悲痛、愤怒、自怜……所有情绪不断侵袭他。就当他濒临崩溃,野花出现了。

野花领着村民,用较直接的方法防灾:牮石筑堤。野花吩咐村民用巨石堵住较低洼的河岸,交迭纵横排列石礅,再砍粗木斜抵巨石。之后,叫村里孩童捡拾一箩箩的石子,铺洒巨石上,又用枯枝树叶覆盖,再以沙石填补,如此交替重复四五回,待河水的湿泥与沙石混合,一座高约五尺的堤坊便完成了。

接着,野花率众步往河的下游。七八名熟谙水性的村民用长绳围绑腰间,相互之间距离约五尺之遥,由野花领先跃入汹涌急流的河水,绳的另一端则由十来位强壮的村民牢牢拖住,必要时强将遇险的村友拉上岸。野花的目的是到狭小及急弯的河道清理搁浅的树枝,或搬迁有可能造成阻塞的河石及垃圾。

经过一天不息不眠的劳作,野花和村民的辛苦没有白费,泛滥的河水渐渐受控。尽管豪雨仍然滂沱、河水依然汹涌,但河岸水位下降,已构不成威胁。

野花的智慧受赞赏,里高的威权却受严重打击。

“我选择离开。”野花终于开口,平静地说:“根据族礼,选择脱离族群的人如同被逐出本族,一生不得再入本族,得不到族群庇护,不得享用族内一草一木。里高族长,我说得对吗?”

里高茫然,道:“你又何苦……”

“我说得对吗?族长?”野花提高声量。

里高长叹一声,道:“是的。”

野花继道:“脱离族群者的家属和脱离者将永远不负责彼此的行为,从此成为仇敌。对吗?”

里高点头,道:“野花,你想清楚了?被逐出本族的人会被视为叛徒,从此将受到追捕与猎杀,直至死亡。”

沙尔曼附道:“背叛者死后,灵魂永不能安宁。克兰米真神万能的力量操纵着生门和死界,叛徒的死灵是遗弃在两者之间的异类,永世孤立。放下瑟兰吧,野花!让克兰米真神和你一起放下罪恶,回归原状。”

野花凝视手中匕首,忽然两手紧握匕首,高举过胸,两眼坚定注视刃尖,威而不怒地说:“我手里这把瑟兰是前长老弗尼村长遗留给我的,他日前的猝死是所有村民的遗憾,更是我们的损失!死前他不断告诫我们,瑟兰是我们特斯族的命脉,关系我族远古的秘密。他把瑟兰传给我,是要我去开启湮没的秘密!生也罢,死也罢,我绝不后悔。”说到最后,语音微微擅抖,似乎过于激动。

里高双眼直勾勾看着她:“父亲逝世前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把瑟兰交给你。”

“我不想反驳,里高,让我走吧!”

“无可否认,你是族里最具潜能的人。少了你,是我们莫大的损失。”

“我不会改变主意,不必诱迫我。”她的眼神果断且坚定。

里高无可奈何,右手握拳平放于胸,左手五指弓曲作虎爪,掌心向外朝着野花,口里念念有词:“以真神克兰米的名誉,以及野花生与死的抉择。任何生命,生于族群的,必与族群共死;死于族群的,必与真神共生。或反叛族群者,或背弃族群者,或泯灭良知者,或结束生命者,或疑惑真神者,是魔,不能原谅;所有神的民众,皆是魔的仇敌。野花,明白吗?”

野花沉默地点头。

这一刻,她的心是沉静的。她默默地巡望众人,再回首看那跌坐在地的桑得及隐伏角落、悄悄探出头的老者,长叹一声,迈开脚步,走向阴森的树林。

里高心里一阵凄苦,唇角微张,似乎想要制止,转念间,野花已被黑暗吞噬,消失林中。

暗处老者蹒跚起身,眼神复杂且神秘,自言自语说:“是神,还是魔的考验?”


一、考古

机舱外气流激荡, 风速急剧增强。飞机是1 9 9 7 年制造的Bonanza B36型,为训练飞行员专用。这六人座位的三翼螺旋桨飞,勉力与强风抗衡,显得脆弱不堪。机舱内一样感受到风的威力,颠簸起伏,飞行师和两名乘客默默不语,马达的噪音加上机翼冲割逆流的尖锐声,却隐隐让人不安。

言明坐机身右侧,凝视窗外黑压压的天空,风起云涌,一副暴雨欲来的感觉,心中不由生起不祥的预兆,悄悄把系在腰间的安全护带扯得更紧了。

坐言明左侧是四十五、六岁的中年,轮廓鲜明,身材挺拔,笔挺的鼻梁和天然卷曲的毛发显露他中西混合的血统,外表给人充满自信的印象。他似乎没有发觉言明的惴惴不安,遥指小窗外连绵不绝、青葱郁绿的山脉道:“这是婆罗洲的背脊,分隔马来西亚的砂拉越和印尼的加里曼丹;山脉北部有条河叫乌奈河,属于砂拉越拉让江支流,塑造整个婆罗洲文明历史,是土著达雅族的发源地,扮演孕育早期东南亚文化的角色。”他顿了一下,望向言明,继道:“横跨过这座山脉便是加里曼丹,是荒无人烟、古树丛生的繁密森林,那里的土著称她为‘黑森林’,视之为禁地,堪称世上最古老的森林。我们的目的地是森林以南偏西的郎娜弯镇,恰好有条可供飞机降陆的两百公尺跑道。”

言明凝望窗外热带雨林复盖着的高低起伏峰峦,语调略带自嘲道:“想不到身为中东埃及华侨的你,对婆罗洲地理的认识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砂拉越人更深入。”

中年人微笑道:“别忘了,我是著名的史前文明考古教授,对世界各地文明的发展有相当的认识。”

言明莞尔道:“原来你自吹自擂的习惯没改,著名的普勒教授。”他特别强调“著名”二字。

普勒教授自鸣得意道:“我担当得起。考古界里,谁不知道我成功解开亚马逊河流域文明起源之谜。相信这次的‘黑森林’之旅收获更大。”

言明斜侧身体,舒展僵硬的双脚,问道:“这正是我不了解的问题。你只是根据尼亚石洞内发掘出来的万年骨骸,便能推断数百里以外的‘黑森林’是文明源头?”

普勒教授一脸高深莫测说:“史学家一致同意,地球地核变动造成原本相连的大地四分五裂,却没有证据显示澳洲、纽西兰及印尼群岛也曾是大陆板块的一部分。地球有个奇怪的自然现象:北半球的陆地比南半球多出一倍。要知道,依据地球自转构成的离心力,纵然发生地壳移动,陆地分布的概率应该是南北相等,不可能是今天这种局面。所以,考古界衍生出两个论点:第一,地球原来分南北两个大陆,地壳转移时,南半球大部分陆地沉入海里,遗下澳、纽、印数千岛屿;第二,地球自转轴因巨大流星撞击而改变,这种现象发生在所谓的大洪水时期。”

言明见他扯远,明白这是他的习性,喜欢滔滔大论、从头说起,急忙打断:“这和尼亚石洞骨骸有何关系?”

普勒教授深深望了他一眼,道:“无论哪个观点,澳、纽、印岛屿都极可能有过文明发展,但史上不曾记载,考古也无法证实古文明时代的存在,直至尼亚石洞骨骸出土。虽然只是两具遗骨,对科学、历史、文化及考古的意义却异常深远。”

言明深吸一口气,茫然道:“也就是说,婆罗洲可能和希腊古文明、玛雅文明、古埃及文明,甚至阿特兰提斯文明一样,非常值得研究?”

普勒教授悠然道:“是的。铀半衰期测试证实,骨骸约有三万到五万年的历史,而整个东南亚史只有几千年。换句话说,极有可能在达雅族根居拉让江各支流之前,存在着另一个文明!”

普勒教授伸手拍了拍言明肩头,略为沉思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尼亚石洞是世上最深的天然石窟,坐落在美里省和民都鲁省之间,峻岭奇观,至今还没有人能探索到她真正的尽头。发现骨骸的地点颇为隐密,同时也勾起连串疑问:为什么只在地势陡峭、几乎人兽绝迹的石洞内发现古人骨骸,而其他地方却毫无收获?那两人是猝死、病死抑或被瘴气呛死?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俩来到此地?等等。”

言明由衷说道:“也许尼亚石洞的另一个出口在别处吧。但黑森林距离尼亚石窟何止百里,有可能吗?”

普勒教授欢愉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道:“终于开窍了,言明。抵达砂拉越前,我详细分析了整个婆罗洲地理。首先,发现人类骨骸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先有许多假设。假设尼亚洞窟真有另一隐藏出口,想当然一定隐蔽在现今人类难及之地,导致无人知晓,最有可能便是荒山野岭的处女森林。可是,砂拉越和加里曼丹未经开垦的稠密森林俯拾皆是,甚至最详细的地图也空白一片,到底何处才最有可能?”

普勒教授说罢,弓身揪开放置脚踝处的手提包,取出一张婆罗洲地图,翻开后递给言明,道:“你认为会是哪里?考考你的分析能力。”

言明接过地图,仔细斟酌一番后,身子向普勒教授倾去,指着地图上尼亚石洞的位置,道:“尼亚洞窟周遭都是森林,不过达雅族早已零落散居附近,他们以独特著名的‘长屋’群居方式,分成部落,各据一方。他们主要的经济活动已从耕农饲畜变成采撷燕巢——一种很危险而高利润的工作。方圆十里之内,每一寸土地都被踏遍,排除了第二出口所在的可能性。”

一阵强光闪过,震耳欲聋的巨响接踵而来,叫人心悸胆颤。普勒教授盯视窗外渐暗的天空,喃喃自语道:“雷雨即来。”然后收回视线,回头看着言明,问道:“还有呢?”

言明被骤然而来的雷声打断思绪,整理焦躁心情后,回答普勒教授:“尼亚西方南方各有乌奈、巴磊、柏东等拉让江上游支流河域,千年来原住民如比达友族、伊班族、加央族、本南族、鲁巴旺族、姆鹿特族、克拉毕族、肯查族、原住民族、马拉瑙族等凭河占地而居。若有史前文明,应可考查,所以石洞出口不在附近。我反而觉得,东南方百里外群山雨林更具发展文明的条件,无论地点、距离、地形及生存条件如水供等,都远胜你所推测的‘黑森林’。”

普勒教授双瞳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轻轻微笑道:“分析得非常好。不错,乍看之下东南方确比‘黑森林’多了许多优厚条件。但是,别忘了,骨骸已有万年历史,现在的优厚条件不代表当时亦然,推理的出发点要删除现今的自然因素。”
言明不忿道:“自然因素的改变是渐进的,怎么可以省去?再者,就算那两具骷髅拿着十把火炬,从‘黑森林’步行穿洞而至,也不可能保持火炬不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石窟内来去自如吧?”

普勒教授哈哈大笑,道:“你终于说到我推测的核心。正因为他们没有持久的照明工具,另一出口距离尼亚石洞越远,越证明我的假设。”

言明“啊”一声,剎那明白普勒教授的意思。

“你是说,他们找不到回程的路,饿死在尼亚石洞内?”

普勒教授做了个称赞的手式,补充道:“考古就是要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做出假设,综合历史、野史、传说、神话、小说、民间故事、科学、地理、天文和假想,整理出合乎逻辑的论点,再推敲证实。想成为出色的考古学者,除了扎实的学问,还得入微地揣测人类亘古不变的心理,依据当时情境,在脑海勾划当地古人的生活模式。人的思维和体能有其极限,因而总有迹可寻。太注重科学理论,往往会忽略考古极为关键的人类心灵探索。”

言明讶道:“人类心灵探索?”

普勒教授闭上双眼,享受似地靠在机椅,双手十指相触,缓缓说道:“文明是抽象的。文明发展除了科技,更需精神文明相辅相成,才算完整,缺一不可。史前文明不外重复历史,任何一个区域的史前文明兴衰,始于一小撮人组织执行一套体系。强力聚集本是散居的部落,运用制度牵制人群行为,以达致某些目标,最终必发生大灾难!若你认真考察,会发现无论古埃及、希腊抑或玛雅文明,都非常推祟精神文明。玛雅有太阳神,希腊有众神,埃及有猫,他们不约而同地有强烈的精神象征。”

言明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深感普勒教授成名绝非侥幸,因为他有别具一格的考古方针和想法,使他能在同业中脱颖而出。言明在美国攻读学士时,主修的科系非常冷门——文字鉴别。这是为反犯罪组织设立的科系,专门辨别伪造文件字迹,其中有堂课正是普勒教授的“古文辨识”。言明因普勒教授幽默风趣、开通新颖的教学方式,选择研究普勒教授的“黄帝遗言”论述,作为毕业论文。两人曾为此论文远赴中国实地考察,从而建立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
那一次考察虽没有重大发现,却意外卷入黄帝死敌蚩尤败北之谜,深入戈壁沙漠,千里追寻蚩尤遗留下来的“战神铁甲”。那是1999年7月,正附合预言家所预测: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世界末日来临!

之后,普勒教授接获南美洲朋友通知,说亚马逊河域发现万年石碑,请他去鉴别石碑上刻划的图形,两人便分道扬镳。言明完成论文后,回到祖国马来西亚,在政府关联机构工作,鉴定字迹真伪。几年来,普勒教授一直通过人造卫星,以电子邮件和他通讯,告诉他南美洲的最新发展。

言明怔怔望向沉甸甸的乌云,天地漆黑恍如深夜,密布天际的云朵不时透闪着电光,照亮大地。耳畔传来飞机师西门的声音:“风势太大,加上雷雨,极不利飞行。言明先生,局势所迫,我们可能得回航。”西门是砂拉越原住民,属于加央族,三十七岁,前空军队员,有三百多次飞行记录。

普勒教授插嘴问道:“现在离郎娜弯还有多久?”西门以英语和言明交谈,所以普勒教授也听明白了。

西门立即回答:“大约还需五十分钟至一个小时。”

普勒教授冷静微笑道:“回程路怕也要超过一个小时吧!”

西门眼里闪过一瞬即逝的愤怒,他似乎不喜欢别人批评他的专业,冷冷笑道:“到达朗娜弯镇前,要经过茂密的森林和崎岖的山峦,而且风势逆向而来,不利飞行。”

普勒教授坚持地说道:“山脉沿西南伸展,我们可依山向西偏南飞去,避过森林绕道再往东,这样不仅有多处村庄可供紧急降陆,更可躲过迎面而来的暴风雨。”

西门皱起眉头,道:“若绕道飞行进入印尼领空,将闯入印尼军方侦察范围,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而且飞机燃油可能不足够供我们如此绕道前往目的地。”

言明明白教授为人固执倔强,订下目标绝不轻言放弃,于是急打圆场道:“西门你经验丰富,对地形了解的程度当然远胜我们,可谓本地最杰出的飞机师,能否帮忙想想法子?若你说计穷,我们再费唇舌也是枉然。如果能如时抵达郎娜弯,我们再加付半倍酬金。”言明善于观察人,知西门好大喜功,先把他捧上天,再施以激将法软硬兼施,最后诱之以利。

果然,西门听后舒展眉头,故作难堪道:“唯一能减轻暴风威胁的方法,就是飞越前边那座高山后贴林而飞,利用环山阻隔风势。虽然大雨会影响视线,有危险,不过以我多趟来回朗娜弯的经验,应该不成问题。”

普勒教授斜视言明,讥笑他狡猾,言明假装不见,轻拍飞机师座椅,道:“就说你定有办法。谢谢你,西门。”接着转向普勒教授,打了个叫他付钱的手势。普勒教授拍拍胸口表示“包在我身上”,然后改以华语对言明说道:“幸亏有你。其实,我来到砂州除了研究出土人类骨骼化石,尚有另一原因。”

言明讽刺道:“世纪大忙人,该不会说特地来探望小弟我吧?”

普勒教授讪讪地道:“当然这也是其中主因,纯属私人理由。

你也知道,世界考古协会愿意拨放巨款供我发掘古迹,全因我对考古的狂热和赫赫成绩。考古是我的兴趣,更是工作,私事都得放一旁。”

言明有所感触地耸耸肩,道:“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认为值得就放手去做的人不多。”普勒教授年近半百还无妻儿,最主要原因便是他终日东奔西跑,把一生奉献给他的事业。虽然言明不能苟同,却不会干涉。言明一直认为,人人有权抉择自己的未来。

普勒教授继续透露:“这次我向考古协会要求的款额高达一亿美元,所以这次‘黑森林’之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言明的金钱观念虽然薄弱,也知道一亿美元是一笔庞大的天文数字,不禁惊道:“天!需要那么多资金吗?”
普勒教授道:“当然。探索过程的花费有限,然而一旦有所发现,挖掘古物的工程却是相当艰难,可能还不止这个数字。”

言明犹有怀疑问道:“你以什么理由说服世界考古协会?”

普勒教授深吸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对达尔文进化论了解多深?”

言明依实回答:“达尔文进化论是高中生物科必读的科目之一,多少有些概念,谈不上了解。只知道所有生物都是由极度微小的基因变化而来,渐渐从单细胞生命进化成今日数以百万计的生物种类。最引起争议的是达尔文提倡人类祖宗是人猿的学说,造成科学与宗教有严重分歧。”

普勒教授道:“科学研究模式可分成两大类,我姑且称之为主动乐观模式及被动悲观模式。前者先客观对事物建立若干假设,然后加以主观实验证明;后者主观认为某些事物不合理,利用种种客观理论推翻。科学是从不断否定中成长,没有谁对谁错,更没有所谓永恒的真理。在新理论学说确立之前,达尔文进化论虽然矛盾,却扮演推动考古科学的重要角色。我这次婆罗洲之行,并不想证明猿猴与人类是否有联系,而只是追寻生命的起源。”

普勒教授凝视言明良久,言明混身不自在,说道:“科学定义指生命是有繁殖能力的复杂有机体,生命之源至今仍是悬案,难道这便是一亿美元背后的目的?”

教授每每谈及他热衷的考古话题,眼神总会流露灼热的情感。

他伸出右手,以食指在额头轻敲,解释道:“我在亚马逊河域解读石碑古图之谜时,忽然有了灵感:什么创造了生命?谁也知道生命属于有机物,根据达尔文学说,由无机物质进化而来。实验室证明,天然条件配以突变环境,机缘巧合下,能使无机物质转化成氨基酸,也就是俗称蛋白质的物质,以及其他制造生命的有机物如核酸、核糖等。突变后的有机物合成体需有稳定持久的生活环境,才不致被分解还原成无机物。世界现今有两百多万种生命物种,其中五分之三集中于热带。普遍相信,热带气候全年如夏,适合脆弱生命生存,所以第一个生命的形成,最有可能发生在热带,或者更精确地说,出现在赤道上。假设生命之源在赤道产生,第一个人类文明照理也该出现在热带。”

普勒教授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投了个询问的表情,言明点头表示可以明白。教授又道:“赤道纬度上的国家不多,计有巴西、依爪多尔、刚果、哥伦比亚、乌干达、肯雅、印尼的爪哇岛及婆罗洲的加里曼丹等。奇怪的是,这些地方却从未出现文明遗址,与自然现象相悖,原因可能是地球曾经变轴,也就是原本赤道带并非今时今日的赤道带!”普勒教授左手握实成拳,右手食指慢慢环绕左拳一圈,说道:“地球自转轴斜移,赤道也随之改变,但不管如何倾斜移动,其中有两个点必定保留在赤道,除非地球出现过两次或以上的移轴现象,但这种概率微乎其微,因为移轴造成的破坏难以估计,所有生态将全面惨遭毁灭。因而我们假设,地球只发生过一次移轴,那两个受移轴影响最小的点,必然还有生物生存。”

言明睁大眼睛,小声叫道:“难道你认为‘黑森林’是其中一个不变的点?”

普勒教授微笑颔首,说道:“婆罗洲盛产石油和煤气。常识告诉我们,石油是动物脂肪遗物,而煤则是植物。从这点可证明,婆罗洲曾出现大量生物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那么另一个点在哪儿?”

“在巴西东部数百里外的海域。”

言明双唇微张成圆形,长长“哦”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假设太虚无飘渺了吧,有无中生有的感觉。”

普勒教授不以为然:“科学本来就是这一码事,不然你以为牛顿、爱因斯坦、泰斯威尔等物理公式从何而来?”
言明张大嘴,无从反驳。

普勒教授嚣张指着言明鼻尖,道:“顺便告诉你一则关于达雅族的古老传说,好叫你这不学无术的人在自己国人友族面前不会丢人现眼。”

言明干脆闭上眼眸,不理不睬。

普勒教授知他非小气之人,嚷声道:“话说从前,达雅人祖先是由一个叫萨拉潘代的神创造的。萨拉潘代先后用石头、木和铁做出人形,但都无法赋予生命,于是祂决定用泥塑造人类,再赐给人类灵魂,达雅族的祖先这才有了生命。这与《圣经•创世纪》中,上帝捏泥造人,再从泥人鼻孔吹气,赋予生命,有高度相似之处。达雅人多信奉基督教,恐怕也是传说和《圣经》颇为雷同之故。”

言明终于找到发言的机会,抢道:“你有所不知,东印度贸易公司的布鲁克先生于1838年踏足砂拉越,后来布鲁克家族接受汶莱苏丹提议,接管砂拉越长达百多年。这期间,他们也将信仰传入砂拉越。这和友族的传说没有关系。”

普勒教授摊开双手,道:“他们潜意识里认同《圣经》说法。”

言明举手一挥,做了个不想听他胡扯的表情。这时,豆大雨水开始击打机身,万马奔腾般的响声此起彼落,前方传来几乎被浩大雨声淹没的西门喊叫声:“拴好安全带,我们要降低飞行了!”

骤然下降数百公尺的感觉,令言明的心脏仿佛要从口中一跃而出,他的手指因紧捉椅子扶手而显得异常发白;普勒教授则若无其事地痴望窗外,瞭望美丽得叫人心醉的空中雨景。




二、意外


西门决定贴林低飞时,犯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黯淡天色中,倾盆豪雨里,一架苍白银灰的飞机左右摇摆,与冷酷的大自然威力对抗,穿梭乌漆麻黑的森林上空,十分显眼。

咆哮狂风、滂沱骤雨和不绝于耳的雷响几乎覆盖了飞机里所有声音。西门手持舵盘,观察各种仪表显示的讯息,扯开喉咙嘶喊:“以现在的时速,离郎娜弯还有半个小时,只要避开进入郎娜弯前的几座山丘,我们便可降陆!”顽强的雨水从老旧的机身隙缝渗透而入,不时喷洒在言明左额,言明抹去水珠,挪开身子,隐隐怀疑飞机结构的可靠度,道:“好!你确定没有问题吧?”

西门没有听出言明的不满之意,喊道:“虽然大雨倾盆,视线上有所阻碍,几座山丘却仍可看见。别担心,飞机上的导航系统完善,就算是夜晚,我都可以轻松驾御,更何况现在还看得见!”

言明只好稍安勿躁,心神忐忑自不在话下,于是向普勒教授看去。教授勾曲食指,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言明伸手挡住雨珠喷泻的方向,左移靠近教授。普勒教授也倾移靠前,在言明耳边说道:“我们现在处在‘黑森林’正上方。”说完指指下面。

言明点头,道:“我越来越怀疑你的推测,这片有亿年历史的森林,怎么可能出现过人类文明?”

普勒教授露出带有讥嘲的微笑,道:“是你害怕吧!”

言明没有否认。

几天前,普勒教授利用他在考古界的名望,向政府“借用”言明三个月,名誉上要他协助考察古文,实际是要言明陪太子读书。政府因为普勒教授的名声,拒绝接受普勒教授准备的“雇用金”,并吩咐言明向普勒教授多学习,不要丢国家的脸,还要言明回到工作岗位后,写一篇详细报告,以便刊登在各大报章上,煞是隆重。言明知道自己对考古一窍不通,仅有短短数月古文课程和中国戈壁之行的经验,之后便和考古划上分界线。若不是因为普勒教授与他有师生之情,他才不会答应这次的婆罗洲之旅。

在喧吵的风雨声中并不适合交谈,闲聊两句,两人便噤声不语。言明手抵小窗,脸庞靠拢窗面,借着微光依稀看见大雨瀑落森林;最高的树梢距离飞机不过十数尺。他一会儿想起1960年代一个万里晴空的下午,一个英国人在飞机上发现巨蜥穿越这座森林;一会儿想起恐怖电影中雷雨交加的夜晚,飞机乘客因看见飞机翼端坐着神秘怪人而呼叫;一会儿又想起戈壁沙漠上与教授共同度过的惊险时光。他用力甩一甩头,斩断胡思乱想的思绪,窥视一旁神态自若的普勒教授而苦笑。他是平凡的中产阶级,普勒教授仿佛就是他生命中的尘封锁匙,牵引他进入生命中另一个令人心惊胆战却精彩绝伦的幻想世界。那是许多人穷尽一生而无法经历及实现的梦想。

对言明来说,寻幽探秘完全是陌生名词。规律重复、枯燥无味的现实生活往往把大多数人的原始野性压抑封埋,言明又何尝不向

往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探险生涯?

谁不向往呢?想到这里,言明不由轻叹。人总有太多借口推搪内心深处的梦想。言明羡慕甚至妒嫉普勒教授工作兴趣合一的生活方式,至少普勒教授活在自己追求的理想世界,而非受环境左右。

普勒教授指他害怕并没错,但他明白心坎里对无知未来的期盼与憧憬,远远胜过临阵退缩的念头。

三人无语半晌,更衬托风凶雨猛。一阵雷声巨响过后,西门叫道:“大家坐稳,我要从前边两座山的峡道之间穿梭而过,会非常晃动,小心!”说到最后两句,他指向前方,只见模糊的远景慢慢浮现两座青葱山峰,严格来说只属一座二峰山,只是两峰之间山坡陡峭,峰谷深渊,远远望去给人两座高山的错觉。

当飞机进入峡谷,整架飞机都在摇晃,视线焦点都无法集中。

言明等人知道峡谷风势异常急猛,尽管颤动的机身麻痹全身,并不以为意,只求赶快穿越这叫人心悸的地方。

西门发觉下扯之力比预计的巨大,飞机渐渐下降,眼见要撞入山林,他急忙推前加速器,用力拉扯航盘,阻止飞机滑落。一声马达怒吼,飞机瞬间升高数尺,又急速下跌。西门大叫:“糟了!”

西门低估了风势和雨水打在机身的重量,还有山势的弧度。看来坠机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言明和教授均知突变骤生,却无计可施,只能祈祷奇迹出现。

言明后悔不曾为自己写下遗嘱,心想若这次侥幸生还,回去后必预先安排后事;普勒教授虽习惯冒险,但生死关头,脸色也不免微变,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门一人身上。

西门不愧经验丰富,临危不乱,尽量保持飞机平衡,将机速减至最低,逆风滑翔。他一边勘查地形,寻觅适合落点,一边计算角度、风速、机身重量、树林密度等,终于找到一片勉强算是平坦、野草丛生的山坡,便启动加速器,箭矢也似地向右侧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风无形的魔手已将飞机扯入树林,飞机轮子碰撞高耸入云的森林树梢,机身激烈晃动,甚至可清晰听见枝桠折断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激荡过后,总算避过飞机撞向森林的厄运,向草丛掠去。西门没有因此松懈,注视前方,在飞机触地前,将飞机阻力调至最高,熄掉引擎,呈无动力状态着陆。

耳畔传来声声巨响,身体随着机身抛颠,支撑轮子的支条混乱中断裂,飞机顿然下挫。尖锐的磨擦声紧接而来,掺杂在风雨声和雷响间,格外让人心惊。

言明等人双手环抱小腿,头脸俯埋膝盖之间,忍受刺耳的磨擦声,五脏六腑同时翻滚着,难受欲呕,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人类科技面对自然力量,只能无助地被蹂躏践踏,听天由命。

机翼摧毁几株草坡上的树木后,逐渐缓慢下来,最后打了半转,终于停下,在斜坡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二百公尺浅沟。
言明只觉天旋地转,挣扎掀开腰间护带,胸口隐隐作痛,大呼一口气,道:“太好了!灾难终于过去,做得好,西门。”
西门只摇摇手算是回答,忙着调整机上的通讯仪器,对着对讲机道:“这是西门•仲加特,我们的飞机紧急降落,原因是时速一百二十八公里的暴风雨,请派人支援。重复……”如此说了数回没有回应,西门气愤得大力将对讲机摔在显示表上,诅咒两句,道:“我们与世隔绝,受困森林了!”飞机天线通常安装在双翼尾端,想是飞机滑降之际被撞坏了。

普勒教授恢复一贯冷静,解开安全护带站起来,扶持椅背向机艏蹒跚而行,道:“不用心急,我有卫星电话,可向世界任何角落发放求救讯息,何况我们的目的地本来就是这座森林,当做提前出发好了。”

西门可没普勒教授那么乐观,而且他向来对这高头大马的外国人不存好感,忿忿说道:“我的任务可只是把你们载到朗娜弯镇,其他一概不理。”他因错误计算导致坠机,虽然言明和教授不曾开口责怪,他却觉得他们的眼神口气带轻蔑之意,不免老羞成怒起来,接着嚷道:“你怎样向大亨交代?”

普勒教授头大起来。飞机是他通过种种关系手段向人称木材大亨的砂拉越富商借用,满口答应只是借用一天,还把大亨的飞机师,也就是西门,一道借来。飞机价值几百万令吉,虽然可算入公帐让考古协会偿还,不过想到琐碎烦人的手续也够他忙上几个月,不禁头脑肿大一倍。世故之人大可把矛头指向西门,推得一干二净,但普勒教授本性纯善,完全没有害人之心,和大亨身边红人、一向气势凌人的西门言语交锋,当然处于下风。

言明比教授年轻十七、八岁,却因久浸政府机构,深懂人际关系,于是说道:“飞机有保险负责,这点你不需担心。教授是世界名人,若开口向大亨讨架小型飞机,相信大亨也会答应当做投资。你怕大亨怪罪于你,就让我们承担,不过条件是你必须随我们走一趟森林之旅,成交吗?”言明恼他推卸责任,口气极不客气。他推想大亨肯借用私人飞机,背后想当然有附带条件,最有可能是一旦发现古迹,开发工程由大亨承包,这样他将享有双重利益:一方面接受考古协会的开发森林资金,另一方面名正言顺变卖开发过程中砍伐的名贵木桐。考古关系国家历史,是完美的伐木借口。

普勒教授眉开眼笑,拍掌道:“好!就这样说定。我会向大亨解释,我额外支付你一天五十美金的酬劳,有你做向导,我们可轻松许多。”他怕西门再提起赔偿飞机的问题,急忙岔开话题。

西门骑虎难下,战战兢兢道:“我要求一百美金!”说完面红耳赤,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一百美金等于三百六十块马币,一个月便有过万元的收入,对西门来说,是不小的数字。

言明怕教授吃亏,抢道:“七十五元美金,不要便拉倒,你自己回去向大亨交代。”

普勒教授耸肩表示无所谓,两人向西门望去。西门想了一会儿,伸出手道:“七十五就七十五,合作愉快。”

普勒教授热情地握住西门的手,道:“成交!”

雨水开始大量从机舱裂痕涌入,气温下降至摄氏二十度左右,寒意透过淋湿的衣服侵袭言明三人。各人从旅行包中取出雨衣穿上,收拾飞机上紧急用具如手电筒、救生衣、哨子、求救烟花、食物饮料、军刀、望远镜、指南针、驱蚊油、绳子、手套、燃油、睡袋、打火机、斧头等,分成三份。言明不得不佩服西门细心周到,把森林所需预备得样样俱全。

普勒教授因曾在亚马逊森林生活数年,大部分用具已准备齐全,只捡了罐头食物和麻绳放进背包。西门将森林生存要诀和注意事项,说了一遍给两人听。言明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专心聆听,普勒教授偶尔加插两句补充,不觉已过将近一小时。

雨势转小,乌云渐散,阳光穿过云层射进飞机小窗,言明三人顿感人生无常,不胜歔欷。西门看了看手表,表针指着四点五十七分,便说道:“我们不如就在飞机上过夜,明天才出发吧。”他翻开手中地图,指着图上没有标示地名的地方,道:“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离朗娜弯只有八十公里,但隔着好几座山,很不好走,只是不知教授要往哪儿去?”普勒教授取出红笔,在西门所指的地方画个小圆圈,跟着分析道:“婆罗洲中央山脉共有两座,分别是史华纳新胡斯山脉和依兰山脉。郎娜弯坐落在依兰山脉边沿,整个地区叫阿波加央,是高原居民加史族的故居,历史悠久。”教授在另一个地方打个叉,然后道:“这里是加央河与古帝河上游交汇之地,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尽管山势崎岖,却有不少民族在此居住,大部分从事农耕。十九世纪末,著名英国探险家卡尔•柏克曾出版一本关于婆罗洲猎头族的书,轰动一时,依书中所述,相信他曾经过此地。他的探险路线大致如此。”他在地图画下一条长长的红线,注明卡尔路线。

言明和西门均不解为何普勒教授提起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只见教授又画了四条红线,分别注上名字,道:“美国野生物学家伦姆何尔时在1913年来婆罗洲,收集森林生物标本;加里曼丹隶属荷兰殖民地时,荷兰地质学家华纳曾深入婆罗洲中心绘测地图,婆罗洲其中一座山脉便以他为名;冒险家罗苏在书中详细阐明婆罗洲各族历史、类别、分布、信仰、居所及地形,可谓相当完整的作品;最后是旅游机构供给外国探险家参考的探险路线。”

西门忍不住问道:“难道你想重游他们的探险路线?”

普勒教授摇头道:“当年他们进入森林,组织的团队多达数十人,尚且对史前文明毫无发现,若我们再走一趟,想来也一无所获。我之所以研究这些路线,只是想找出他们的共同点。”

言明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去他们没到过的地方?”

“大致如此。”普勒教授在郎娜弯东北的山脉画个问号,道:“所有路线不约而同有意无意避开这片森林,起先我以为只是巧合,后来从各人书中发现端倪,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他们没有避开,而是根本进不去。”

“怎么可能进不去?”言明更加好奇。

普勒教授眨了眨眼,道:“你仔细看他们的路线,刚才所说的两河交汇之地是必经之路,只要跨过东北的山脉就是那片处女森林,可是却没有人进入,其中牵涉一连串的神秘事件。卡尔在著作《猎头族》描述,他曾选择往东北而行,但进入森林不久后便因浓雾而迷路,被迫放弃。其他人也有类似事件发生,不是山雾,就是无原无故走出森林。整座森林像有自然力量保护着,离奇之极。”

西门瞪大眼睛,道:“你不是想要去这种鬼地方吧?听说那里也叫做死亡迷宫,数之不尽的人在那里失踪!”
普勒教授道:“没那么严重吧,西门。其实,那地方虽然诡异莫名,充满传说神话,但只要借助科学理论,一样可以解释,并没有神奇之处。”

言明搔头问道:“你如何解释一连串的迷途失踪事件?”

普勒教授睇他一眼,嘴角含笑道:“一场精心安排的魔术表演!你们听过一个关于沙漠旅客的故事吗?一名旅客旅游沙漠时脱队迷路了,单独在沙漠寻找出路,步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他人的脚印,拔腿狂追。最后他发现,他追踪的脚印竟是他先前留下的。他不但没有走出沙漠,而且只是在原地兜大圈子,沙漠玩了一个魔术。”

普勒教授顿了一下,再道:“人的方向感十分模糊,需要利用科技来确认,否则容易被视听感官接收到的讯息迷惑。森林里光线昏暗,加上浓雾,对方向的辨识便得依赖指南针和植物年轮。若有微妙的磁场制造一些假象,只要一两度的差异便足以让人迷路。”

言明道:“好像有些道理。”

普勒教授笑道:“别忘了我是著名的普勒教授。”

言明白了他一眼,道:“你怀疑有人在黑森林内布置磁场,混淆入侵者?这样的假设太勉强吧?”

普勒教授侧头思索,然后道:“我想自然磁场的可能性较大。

天然磁场世界各地都有,并非纯粹是我的假设。”

言明点头同意,西门却仍有疑问,道:“既然没有人能进入森林,你凭什么去破解这天然磁场的干扰?”

普勒教授指着自己的背包,道:“我的超级电脑可通过卫星定位系统得知所在位置,不用依靠罗盘。”

西门皱眉道:“如果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必须马上撒退。”他对土著神话十分熟悉,而且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并不因为受过高等教育而有所改观,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轻犯禁忌。

普勒教授回应道:“这当然,我也是人,也不想送死呀!”

言明咧嘴大笑,道:“放心吧,西门,我比你们更怕死。发现不对路,我可是第一个掉头逃跑,不等你通知哩。”
西门毕竟受过军训,只是飞机失事对他打击过大,心有遗悸之余,显然仍无法释怀。见到言明和教授胸有成竹的表情,暗自惭愧,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于是胸口一挺,道:“森林里禁忌最多,我不是担心什么,只是事先给你们忠告。”此话说来欲盖弥彰,言明和教授不禁相视而笑。

普勒教授走到机舱门前,道:“我先去外面看看,顺便架设电脑,确定我们的正确位置。”说完伸手用力拉动门把,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动静,回头道:“门好像卡住了。”

西门见状,趋前来到教授身旁,道:“一起试试看。”

西门的肩膊紧靠舱门,双手握实门把,大声道:“一、二、三,拉!”

“啪”的一声,门把断了,教授庞大身躯往后仰,撞在言明身上,两人滚倒在地;西门手持半截门把差点打中自己,也重重跌跤在地。

普勒教授身后传来言明的呻吟:“你好重……呀!”

普勒教授急忙一跃而起,尴尬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言明撑起上身,右手轻抚腰间,喘大气道:“哎哟!腰差点给你弄断……”

西门呆望手中半截门把,缓声道:“祸不单行,我们受困了。”

“天无绝人之路,再想想看,我们一定有方法出去,最多将挡风镜敲破。”普勒教授个性开朗天真,几乎没有困难能难倒他。

西门无奈道:“好吧,不过得等明儿一早才动手,否则夜晚下起雨来,我们可有罪受。言明,你去机尾的座椅下找一个铁盒,里面应该有一把铁锤。”

言明依言走到机舱尾端,探手摸索。飞机头上尾下斜插土坡,从裂缝漏下的雨水全积在舱尾,水位高及脚踝,言明在污浊的雨水中搜寻,道:“好像没有在这儿。”

他蹲下身往椅脚窥看,隐约见到深处有阴影,手臂一伸,一边喜道:“找到了,在里面!哎,好重呀,你里边还放什么东……”

西门大声打断他的话:“别出声!”

言明怔住,不解道:“发生什么事?”

普勒教授也紧张起来,严声道:“言明别动!”

除非有巨大变故,普勒教授绝不惊慌失措。一股寒意从言明背脊升起,他连手指头也不敢移动半分,浑身僵硬,笑容收敛。飞机舱内回荡着“咯咯”声响,像和尚敲打木鱼,然后一声巨响,机身随之晃荡,晃荡之后机头上仰,终于吃不住地往下滑落,顺着斜坡陡势一泻千里。三人同时大声呼叫,前扑后倒。教授和刚好跌坐机椅上,混乱中也能将安全带系好;言明则只能死命捉紧椅脚,随飞机下滑之势摇摆,狠狈不堪。

斜坡再下是森林,飞机瞬间冲入树林,鸟群受惊腾空起飞。飞机不时碰撞树株,开始旋转。言明咬紧牙根,感觉比坠机时更恐怖。几声巨响后,飞机毅然断成两截,言明独自困坐后舱,眼睁睁看着与教授和西门的距离越来越远,心中大叫:“我命休矣!”

崩泥和断枝排山倒海地紧跟断舱飞扑而下,言明甚至能感觉沙泥枝叶笼罩而来。后舱没有了机翼支撑,撞到山坡凸出的石礅,陡然翻滚。强大的冲击力使言明再也捉不紧椅脚,凭空抛起,然后听见一声骨折,大脑启动自我保护系统,言明便昏了过去。




三、知音


迷迷糊糊中,言明觉得身旁仿佛人声喧哗。几次觉醒,有时见到普勒教授慈祥地轻声安抚他;有时见到西门细心为他替换手上绷带;有时见到三五成群的小孩围绕他追逐奔跑;有时见到陌生面孔围观;有时见到教授与西门磋商事情;有时见到一个小女孩喂他喝汤。其间浑浑沌沌做了几个噩梦。言明每次苏醒不过几分钟,又昏睡过去。他只知道全身酸痛无比,忽冷忽热,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一个夜晚,言明掀开疲惫的眼皮,身体每个大小伤口和重创的骨骼肌肉随他大脑恢复意识而苏醒,如针刺痛的感觉剎那传遍全身。他不由自主张口呻吟,奇怪的是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

言明紧闭双目,忍受凌迟般的痛楚。待习惯那绞心裂肺的刺痛,才微张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的地方。他借着朦胧的月光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身下只一层薄薄棉褥,极不舒服。四围的墙挂满婆罗洲土著的雕刻品,房间面积不过百来方尺,全是木制,简陋却细腻,连最不起眼之处都有精致雕花。最惹目的要数高悬门旁两侧,长五尺、宽一尺半的两具盾牌。盾牌上刻画土著图腾,杂乱间仍可分辨是左右相仿的老虎图形,昏暗中显得诡谲非常。房内还放置几张破旧的藤制桌椅,普勒教授手托下腮,坐在言明左侧的藤椅上睡着了。

言明直勾勾瞧着普勒教授,心中涌起莫名的温暖。他十五岁那年,双亲车祸逝世,普勒教授俨然像他的第二个父亲,谆谆教导他许多道理和知识。在言明心中,普勒教授是知己,是良师,更是慈父,尽管两人常发生争执,有时甚至面红耳赤大声责问对方,但彼此内心无不明了,对方值得以生命去信赖。

言明挪动身子靠近普勒教授,想伸手轻拍教授手背,不想却牵动右手伤口,痛得低呼一声,这才发现右手全是绷带,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普勒教授闻声惊醒,双目惺忪地道:“孩子,你醒了?别乱动,你的臂骨有裂痕。”

亲人般的呵护使言明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使劲眨了眨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普勒教授揉搓眼睛,道:“我们被崩落的泥沙冲下山后,在草丛中找到你,不过你昏迷不醒,我们便在山林里过了一夜。西门那家伙竟然略懂医术,坚持不将你移动,怕加剧你的伤患,还用直板固定你的手肘。若只是我一个人,你的手恐怕早废了。”

言明裂嘴微笑,道:“后来呢?”

普勒教授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手舞足蹈地述说道:“西门很有办法,用篝火吸引附近居民,然后用担架把你抬回来。这里离坠机地点十多公里,叫鲁丹村。”

言明抚摸额头,道:“鲁丹村?多奇怪的名字,我睡了多久?

“印象中好像有好几天呢!”普勒教授喜孜孜站起,以手背探试言明前额,轻声道:“烧退了。”接着回答道:“你前后躺了四天,前两天体温更升到四十一度,真怕你会一命呜呼。”

言明“呸”一声,道:“别咒我死。”

普勒教授努嘴道:“生死有命,我可管不着。”

言明轻捶教授腹部,笑道:“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普勒教授假装弓身叫痛,一手按腹肌,一手高举,呼叫道:“饶命呀,大人!小的知错了。”

言明表情严肃,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呀!把这世纪大骗子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喔不,两百大板!”说到最后,他遥指房门,忽然一怔,尴尬干笑两声,僵住了。

一个机灵活泼、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门帘探出头来,好奇观看他们表演“好戏”,脸上满是疑惑。言明记得她便是喂食他稀粥的小孩,向她投射感激的眼神,点点头。普勒教授循言明目光望去,也见到小女孩,伸手招她前来。小女孩大吃一惊,缩躲门帘之后,又好奇探头窥看,有趣之极。她突然怪叫一声,一溜烟逃跑了,一边奔走,一边嚷着土语。

言明和普勒教授见状只能苦笑。言明道:“这里的土语和砂拉越原住民有所不同,只听懂其中‘快来’两个字,想必是招人前来将你处决吧!”

普勒教授哈哈大笑,道:“小女孩看上你了,是叫岳父来认女婿才真。”露出一副看你如何应付的模样。

果然,几分钟后,小女孩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前来,看得言明和教授心惊胆跳,来者约有三、四十人,挤得小房满满的,一时间人群耸动,你言我语。言明连大气也不敢呼,像等待法官的判决。

小女孩向言明做个鬼脸,挽着一中年手臂,说了几句话,大家也随着静下来。言明和教授互望一眼,心中一动,同时问道:“西门呢?”

“在!”人群背后传来。大家你推我挤,让出位子,西门钻了出来,嘻皮笑脸,辟头第一句话便是:“我们成了大红人。”
普勒教授莞尔,言明问道:“怎么回事?速速招来!”

西门娓娓道来:鲁丹村坐落在郎娜弯镇东部九十三公里,普南族古老的村落之一,村民一百七十七人,民风淳朴憨厚。普南人天生黧黑矮短、鼻塌眉稀,乡野生活使他们肌强体健,男女老少习惯袒胸露背,只一条布带缠腰而绕,掩盖下体。时代变迁,大部分普南族已随时间巨轮的转动而趋向现代化,鲁丹村因交通不便,还保留古风。尽管一些妇女已有衣衫遮体,基本设施却相当贫乏,完全没有水电供应。

近十年来,村里的壮丁青年纷纷远离家园,到生活水平较高的城镇工作。所谓工作,当然是较好听的名词。他们仅能靠蛮力辛勤劳作,能成为大户人家的家佣,已是最理想的高薪职业。

年轻人离乡忘返是极普遍的社会现象。鲁丹村几乎没有青年,一百七十七人中,竟没有十五至三十岁的村民,言明一群人自然成为焦点。尤其西门精通多种原住民语言,年老一辈总喜欢捉他闲聊,寻问种种关于子女在外工作的情况,西门也当仁不让,侃侃而谈所知的一切,有时不免加盐添醋一番。在村民心中,西门便有若学识渊博之士。加上西门本就有点小聪明,随便显示一些生活常识和文明用具,村民即惊叹不已;大家反而对言明和普勒教授兴趣不大,少有来探,只是小女孩对言明似乎情有独钟,不时探望照顾。

言明听完西门解释,深感受宠若惊,对小女孩大增好感,想有一天回来,必携带玩具礼物送她,随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普勒教授心怀不轨,道:“咱们的小公主叫佛拉,可别忘了。”

言明习惯普勒教授揶揄,用仅知的简单土语向小女孩打招呼,生硬道:“佛拉,你好。”

佛拉先是一阵局促,跟着松开中年人的手腕,对言明行一个奇怪的礼,说了一连串话语。言明打手势叫西门翻译,西门得令,道:“她说欢迎你到来,愿山神永远保护你健康快乐。”

言明轻抚下巴久未修剃的短须,微笑道:“替我谢谢她几天来的照顾。这表不值什么钱,却也戴了几年,转送给她当一点心意。”说完脱下腕表便交给西门。

佛拉腼腆不敢接受,身旁中年人显然识货,催促两句,佛拉方欣然收下,面上满是笑容。群众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埋怨自己没能先一步献殷勤,更羡慕佛拉的幸运。

中年人双手合十缓搓,语气兴奋地道:“受伤之后得好好修养,明早我叫佛拉给你送早点来。”西门依实传述。
普勒教授轻拍言明右手伤处,大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果然是有福之人,处处逢源,连受点小伤后的待遇都不同凡响。”

言明“哎哟”低呼,众人皆笑。

西门打个呵欠,道:“夜深了,大家休息吧,言先生也需要好好养息。”西门推着村民,大家礼貌问安,纷纷散去。佛拉跑前再次感谢言明,也随中年人离开,最后房内只剩言明和教授二人。

言明松了口气,直视普勒教授疲倦的面容,道:“我们耽误了四天的行程,白付三百美金给西门。”

普勒教授坐回藤椅,懒洋洋地道:“不打紧,你开工后第一个月薪水我没收好了。”

言明道:“你休想!”

普勒教授双目望天,沉思一会,姆指和食指相扣,发出“嗒”一声,道:“那就免费当一个月的劳工,不包宿食。”

言明睁大眼,道:“哇!你别趁人之危,否则我到劳工部告你非法入境工作、虐待员工、藐视员工利益、轻视国家法律、意图伤害人民身心,还有……一些暂时想不到的种种不良企图。”

普勒教授奸笑道:“山高皇帝远,这里我便是皇帝,命令你马上睡觉,休息几天后,随朕北上长征,完成朕一统天下的宏愿!”

言明闭上眼,假装发出沉重鼾声,不再说话。普勒教授大感没趣,大骂言明两句,也因几天的劳累,不一会便进入梦乡。翌日,普勒教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普南族的民族乐器,大清早在言明房内大肆奏乐。普勒教授见言明无动于衷继续睡觉,干脆将他摇醒,叫道:“起身听听我用普南古老乐器编奏出来的新曲,夹奏在电子音乐中必能大放异彩,别有一番风味呢!”

言明微睁眼帘,双目惺忪看了普勒教授一眼,掩被过头,道:“神经病!大清早鬼叫什么?别忘了我是重伤患者,需要休息。”

普勒教授扯掉被子,面带喜色,道:“伤患者不宜长卧在床,要多活动身体,才能早日康复,这个简单道理难道你也不懂?”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类似琵琶的普南乐器,大肆表演,口中说道:“这种乐器音质低沉却亢锐、持久而广阔,比贝斯高亢,同一个音符竟可以有几种变化。”边说边弹奏。

言明和普勒教授同样是另类音乐爱好者,曾在大学内与数名同好共组乐团,言明和普勒教授的友谊便是在那时培养出来的。言明曾惊讶普勒教授的音乐造诣之高,甚至几次有人劝告普勒教授改行或出音乐专辑。但普勒教授坚持自己最大的兴趣是考古,使团员们深感惋惜,团队更因普勒教授经常外出而宣告解散。

言明终于听出味道,只觉和弦中夹带变化复杂的音律,乐声古朴又不失现代感。

这番奏乐引来许多村民围观,大家屏息静听,心神为之所夺。

曲罢,普勒教授起身向村民鞠躬招呼,但见一些村民高声吵嚷,普勒教授虽不懂土语,却也明白大家要他再奏一曲。他打个手势,指言明需要休息,转身对言明道:“待你伤好了,我们合奏如何?”

村民见状只好离去,言明看着散去的村民,道:“可惜没把我那把贝斯带来,无法发挥我的强项。”

普勒教授放下乐器,将言明轻轻扶起挺坐在床沿,道:“带来也没用,怕大家只听我演奏。”

言明啼笑皆非,干咳几声,道:“探险之事,有什么新发展?”把话题岔开。

普勒教授手指轻拨琴弦,心不在焉道:“这么沉稳悠久的余音,适合悲壮的歌词,就将你受伤的事故写进歌词,哈哈。”这才瞧着言明,继道:“喔!对了。探险是吗?一名半百的村民——就是小公主佛拉的祖父,告诉西门说有条河直通黑森林。他是村中撑船高手,我们决定雇用他载送我们到黑森林边沿。”说到佛拉时,有意无意挑眉使眼。
言明一听愣住,问道:“乘船?几时出发?”

普勒教授微笑道:“预计是后天,不管你伤势如何,也把你扛上船。”

言明舒展胳膊,活动肋骨,不屑道:“用不着后天,我今天已生龙活虎,可以长途跋涉了。”

普勒教授斜眼轻蔑,道:“哼!我怕你连走路都成问题,况且西门今早已赶去邻镇购买杂物,要明天才回来,所以无论如何也得后天出发。”

言明“喔”一声,道:“原来如此。”

此时,门外传来声响,布帘掀开,佛拉双手捧木盘走了进来,

盘上满是药草,浓烈的草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佛拉一见言明,一阵愕然,随即笑嫣嫣说了几句话,指着自己手肘。言明明白佛拉是要替他更换绷带,抬起右手想伸出,却触动伤处,痛得闭眼呻吟,惹得佛拉掩嘴窃笑。

佛拉观察言明手臂,细心解开缠布,一边揉搓臂肌。普勒教授退立一旁,道:“这小女孩真聪明,西门只教了她两次,便像学了十年的医师老手,是个难得的人才喔。”

言明瞪他一眼,意指普勒教授夸大其词,最好废话少说。普勒教授偷偷指着佛拉,右拇指向上,意思说难寻才女。
绷带解开,言明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只见整只手臂红肿一片,更有大大小小被树枝刮破的伤口,有些更长达三寸许,触目惊心。佛拉用湿布轻轻擦掉言明手臂上的旧草药,为他铺上一层新的草药。草药腥辣刺骨,不一会又觉冰凉舒服,极之神奇。佛拉再用纱布卷缠,直板固定,细心周到。

言明等佛拉忙毕,微笑以普南土语道:“谢谢。”

佛拉报以微笑,又语气严肃说了几句话,言明猜想是要他自顾身体、不得乱吃东西之类的话,不住点头称是。普勒教授在旁拔苗助长,道:“小公主教训得好。”

佛拉似懂非懂对普勒教授傻笑。见普勒教授脚旁放置一把乐器,兴奋惊叫,提起乐器,递给教授。教授轻抚佛拉额头,拎过乐器,道:“还是小公主识货,让我来教你一曲吧!”说着拨弄琴弦,又弹奏一曲。

普勒教授只是随手拨弄,一会儿便完曲。佛拉意犹未尽,推着教授手腕要他继续,教授摇手拒绝,把乐器交在佛拉手上,并示意要她试弹。佛拉腼腆,言明用眼神鼓励,佛拉只好学着普勒教授,重复他的曲子。言明和普勒教授互相一望,皆从对方眼里看出惊叹。佛拉对技巧的掌握、音律的认知和节拍的拿捏,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的高明。虽然间中有些弹错,只不过是曲子略长,难以记全所致,其间刁钻变化之处,比起普勒教授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罢,两人同时鼓掌,言明因手臂创伤,单手拍打床铺,大声叫好。佛拉双颊略现红晕,大方向两人鞠躬。

普勒教授双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茫,凝视佛拉这差点被埋没的音乐奇才,兴奋大叫道:“天!你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有音乐天分的!”他紧紧捉住佛拉双肩,说道:“跟我出城,我要训练你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

言明看在眼里,深感不妥。教授个性古朴天真,没有考虑到佛拉意愿,也没考虑到自己东奔西跑,完全挪不出时间教导佛拉。言明忙道:“万万不可,教授。这样对佛拉来说可不公平。”

普勒教授挑眉斜视言明,语带淘气道:“哈哈。我当然会好好安置她的生活起居。我想过了,征求她祖父同意后,先暂寄你家,由你教她基本音乐,待我安顿好一切,我便会前来亲自传授功力。毕竟我也不年轻了,需要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去做想做的事。”

普勒教授等言明反对,见他不开口,咧嘴笑道:“缘分很微妙,或许有一天我厌倦了考古,我会尽一切所能,将我知道的全教给佛拉。她将是音乐界的一个奇葩,我相信她的前景无可限量!”

言明有同感道:“想不到这次坠机因祸得福,发掘了一位音乐奇才。”心下所思却是:普勒教授可能因为这次事故而改变想法,动摇对考古的执着和沉迷。对教授而言,不知是祸是福。普勒教授拉着佛拉小手,真诚道:“佛拉,你愿意吗?我想带你体验另一种人生!”

佛拉眼里闪烁奇异光茫,似懂非懂看着教授微笑。

言明略有所思,默默无语半晌后,抚摸佛拉的头,心想这不曾踏足外界的小女孩,生命将面临天翻地覆的改变。

回想自己平凡淡然的人生,何尝不也因为与普勒教授相遇,变得充满生机、刺激和不可预知?





第四章 相逢

浊黄河水潺潺流着,偶尔泛着耀眼粼光。河旁青葱郁绿,峦山重迭,放眼望去是一片热带丛林,树木争相林立两岸,密密麻麻排列成叫人望而生畏的阴森矮林。搁浅处不时出现三两头长嘴巨鳄,张开血盆大口互相噬咬嬉戏。婆罗洲的鳄鱼群举世闻名,鳄鱼神传说在当地广为流传,居民捕杀过的鳄鱼有些更长达三十余尺。

言明坐在舢舨前端。他来自砂拉越州,不觉忆起多年前横行拉让江河畔,人人闻风丧胆的巨鳄武让沙琅,以及它与当地土著斗智数十年才被猎捕成功的新闻,只觉背脊生寒。

其实,许多人都知道,除非鳄鱼真是饥饿难耐,或者知道有人蓄意偷取蛋卵,否则不会主动噬人。

西门和瓦达,即佛拉的祖父,齐齐坐在船尾交头接耳,兴致勃勃讨论村里趣事。普勒教授则悠哉闲哉坐在言明身旁,与佛拉比手划脚高谈阔论,似乎完全没有语言障碍。随行还有两名精壮的中年人,莫都和罗苏,略懂英文,普勒教授特地请他们帮忙撑船。

这条河道唤做申未依河,鲜为人知,实属玛哈甘河分支,向东北伸展,是往返黑森林的唯一水路,极为偏僻。言明等人逆流而上,所幸河水不急,却也累得两名划船手气喘如牛,只是居民大多刻苦耐劳,没有叫累。

言明看着莫都和罗苏粗壮的手臂摇晃划浆,毫无破绽地配合,惊叹道:“三番四次合作无间的结果,会培养出默契,眼前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划船的动作可说天衣无缝!”

西门从船尾传来声音道:“他们可是孪生兄弟,心有灵犀嘛。”

言明侧目,道:“是吗?倒是看不出来。”

西门道:“据瓦达说,他们是村里唯一一对双胞胎,自小生活在一块儿,从不分开。”

言明莞尔,道:“难道冲凉上厕所也在一起吗?其实,双胞胎心灵相通的课题备受科学界重视,甚至有些双胞胎心灵相通的程度,不是默契可以解释了。”

普勒教授附和道:“难得我们的言先生有所听闻。考古之人对古代局势的假设,通常都依靠敏锐的感觉。以前我认为是我与身俱来的直觉,但刚刚你的一番话让我想起,其实那是比直觉更甚的东西……好比双胞胎之间的……唉……该怎么说?应该是有共同的思维频率吧!”

言明“哼”一声,道:“你总喜欢舍简取繁,明明是浅白的道理,偏偏弄复杂了。”

普勒教授笑道:“牛顿的三大定律,严格来说,完全不正确,但中学教科书却以它们作为物理的入门知识,因为比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牛顿定律显然容易多了。我不是说浅白不好,但科学本身本来就是发掘万物的复杂学问。不对吗?小伙子。”

言明反驳道:“就因为太复杂了,所以人类才想尽办法简化事物,所有的道理、所有的科学、所有的宗教,都尽量简化。世上任何的真理,皆以化繁为简、大智若愚、返朴归真为最高境界。”

普勒教授不屑道:“不是这样的。人类的思想之所以别于其他动物,是建立在能够思考事物的逻辑上。想想看,一件衣服看起来是多么简单,但缝纫的过程是多么复杂。少了殚心竭虑的过程,何来大巧若拙的最高境界?”

言明点头称是,接着道:“你比喻得很好,任谁也不能不需过程便进入最高境界。”

普勒教授望着河面,道:“想不劳而获的追寻简易之法,只是懒惰的借口;天才只是比别人努力、认真去发掘真理的人。”

这时坐在普勒教授身旁的佛拉怪叫一声,遥指远处河岸。众人循之望去,只见河流尽头拐弯处一鬼魅身影急速奔走,向言明等人方向靠近,身影背后约有十多名打赤膊的土著,凶神恶煞地追赶,不时发出不明其意的鬼号声。瓦达急忙唤莫都和罗苏将船撑离河岸,以免受池鱼之殃。只是十来秒之间,身影已接近,众人这时才发觉被追杀的是一名女子,看不清样貌,皮肤白皙得不像本地人。

性格高傲但有风度的普勒教授见对方是女子,起了惜玉之心,向西门大声喊叫道:“救她!”

西门一怔,不能会过意来。转眼间女子已在百尺之遥,若此时再不援救,便会错过那瞬间的机会。

普勒教授气急败坏地指手画脚道:“叫他们把船靠岸,救她!”

“不可能!就算是我们有心也无法办到。”顿了一顿,西门续道:“你没看到浅岸处全是鳄鱼吗?”他指着临岸的水面,果然有成群鳄鱼露出眼睛和鼻尖等待猎物。

言明本也有相救之心,见状长叹一声,心中默默为女子祷告;普勒教授咒骂一句,四处张望,似乎还想着解救之法。只是短暂的犹疑,船只已达河心,离岸边大约二十余尺。

普勒教授徒然起立,做最后努力,双掌围在嘴旁,大声向女子叫道:“跳入河中,我来救你!”

言明和西门互望一眼,各自摇头。别说女子听不懂普勒教授的英语,就算听懂,谁有胆量跳入满是鳄鱼的河中逃生?
说时迟,那时快,普勒教授的喊叫声引起女子的注意,她抬头望了一眼,即加快奔跑速度,看模样好像真会跳进河中。普勒教授高兴得大叫一声,随即解开上衣,要展开英雄救美之举。

就在这时,女子猛力一踏,双脚凌空,往河中跳下,众人屏息,盯着女子的举动。女子这一跳,若跳得不够远而跌入鳄鱼群,普勒教授便成为女子毙命的罪魁祸首。

一尺……两尺……三尺,女子这一跳竟出乎意料的远,直至离船身七、八尺,方才有下坠之势。

众人怔怔看着女子精彩的动作,连喝彩声也忘记了。到女子要摔入河中,普勒教授才爆发出兴奋之极的笑声,使船身微微摇晃。

笑声末了,紧接着的是众人齐声共气的惊叹。他们发现有一头蛰伏在不远处的鳄鱼骤然冒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迎接从天而降的猎物。鳄鱼虽是接近瞎眼的爬虫类,却有异常的嗅觉和反射神经,尤其对移动的物体有高度的反射能力。普勒教授从极度的亢奋跌入绝望的低谷,一口气喘不过来,跌坐下来。他身旁的佛拉顶住教授庞大的身躯,使之不至滚入河中;瓦达轻轻摇头叹息;莫都和罗苏僵住划船的动作;西门十指紧扣横板;言明则闭上双眼,不敢直视。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可以预知接踵而来的事情。只见女子弓身缩起双脚,在空中停留了十分之一秒,只是短短的十分之一秒,她避过了鳄鱼的噬咬,然后弹开修长的双腿,踩踏鳄鱼长长的前上颚,随它陷入河面,激起高高水花,剎那又冒出水面,两个凌空翻身,轻巧落在船头凸出的木梢上,使船只几乎往前仰。

那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借力和使力动作,使众人恐惧。那是人类对未知力量的恐慌,对事情超越常理的恐慌。

少女拨开天然微卷的长发,露出既天真稚气,又饱经事故,美丽得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完美脸孔。白皙光滑得几乎发出微光的肌肤,配上高佻的修长身段,既有清水出芙蓉的优雅,也有沧海桑田的狂野,两种全然迥异的感觉巧妙地融合,组成叫人窒息的动人姿态。那少女,正是野花!

一时之间,所有人停止了动作。舢舨随河水流动飘游,推往下游,远远抛开岸上嘶叫吶喊的人群。

大家都注视着野花,大口大口喘气。

野花,在任何场所,都是众人的焦点。

野花眨眨眼,来回看着各人,目光最后停在倒进佛拉怀中的普勒教授身上,正好接触到刚刚张开眼睛的普勒教授的眼神。教授身躯一震,脱口说道:“你……好美。”

野花只报以微笑,显然不懂教授的话语。

命运,将五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安排在同一艘舢舨上:一个世界知名的考古教授、一个胸无大志的普通市民、一个超级富翁的飞机师、一个来自落后村落却有音乐天分的小女孩和一个身分成谜的美丽少女。

五个人,五种性格,五种背景,五种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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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万物染成金黄色。里高独跪高筑于河岸的祭坛上,紧闭双眼,口中窸窸窣窣念道:“伟大的克兰米真神,赐给我族生命灵魂的全能真神,听见我的恳求吗?失去野花,我的生命已不再完整。夺回瑟兰后,可否将野花交回我的身边,使我回复完全的我?”

里高终于了解,绝对的权势根本无法弥补心灵上的虚缺。他终于发觉,自己对野花的爱意竟是如此深刻,他甚至可以放弃一直向往的权力,随她一起逃亡。

严格来说,里高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更不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面临抉择的当儿,他往往无法果断下一个无悔的决定。他明明知道野花占据心中非常重要的位置,却不能勇敢表达和实践;他也清楚高高在上的村长地位,能令他拥有许多虚荣感,却偏偏无法拥有野花的心。

也许在四下无人,独自面对神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启心坎最深处的心灵空间,裸露自己最软弱的一面。

神的话语在里高耳际响起,似远却近:“野花逃脱了。”

里高身体剧震,抬头问道:“怎么可能?”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窃喜抑或失落。他既希望野花能安全离开,又期盼能再次见到野花。

“一批侵略者占据了我们的圣土,野花随他们的船只离去。”

神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是一种难以解释的声音,十分微弱,却字字清晰,仿佛只是感官上的错觉,但里高却知道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里高的确是“听见”神在说话,而非脑部编织出来的幻想。也就是那种声音,造成他和野花决裂。

里高闭上眼,喃喃自语道:“敬爱的克兰米真神,请显示您的意愿,我真诚地把自己奉献在神的旨意之上。”

神没有感情的声音道:“你是神的代言人,将神的话告诉每一位族人,让每一个人都知道神的存在。而你们现今的责任,便是取回你们的族魂瑟兰,去完成族群的使命。”

里高高举双手膜拜道:“我无所不能的真神,我必遵照您的意愿,誓必夺回瑟兰,守护我族的存亡。”

神道:“很好。眼下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你去办,野花的事我会处理。你先去太阳西落的地方,找一个叫迪安的人,带领他到这儿。他将是你族的救星,会协助你驱逐喇葛人,开拓你族的王朝!”

里高忐忑不安道:“太阳西落之处,历来是我族的禁地,擅自闯入恐怕不妥呵。”瑟兰村西部有道天然山壁砌成的山径,据祖传下来的故事,没有人在走进小径之后,可以再回来,所以祖先便严禁族人走进西方的森林。里高乃一族之长,当然紧记祖传的告诫。

神似乎不悦,道:“喇葛人不日便大举来犯,只有迪安有解救之法,难道你连神的话也不相信?”

里高额头触地,说道:“我不敢置疑神的话语,不过祖先定下的条规我们不可轻易冒犯。”

神道:“你是一族之长,有权力制定新的诫条,也有权力打破旧传统。若你再不行动,待猎头族喇葛人突击你们,你便会负上灭族之罪,这是我的预言。其实,你祖先规定族人不可擅自闯入,却没说族长不能如此做,对吗?”

里高拿不定主意,踟蹰道:“但是……”

神打断道:“你照办就是了。想想看,若你因此瓦解喇葛人的攻击,便可乘胜追击,攻入他们的穴巢,你就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击败猎头族的人,成为黑暗谷四大民族之王,后人也将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罪迫利诱之下,里高终于点头答应:“既然如此,我这便动身前去寻找迪安。”

这片与外界隔绝之地,因为四周环山的关系,极少见到太阳,大部分时间都在黑暗中度过,所以当地人便唤这地方叫“黑暗谷”。谷中千年来住着四大种族:特斯族以里高为首,是谷中最大的民族;东方是猎头族喇葛人,狠勇好斗,长年征战,首领是年约五十的野心家泽恩;北方住着接近本南族的比南族,以一青年女子为首,属于最弱小的族群,仅靠山势天然的屏风,一直相安无事;南方土地肥沃,一直是泽恩虎视耽耽的地盘,却因为窑南族长艾鲁变化无穷的战术,寸土难得。四族之中,艾鲁算是最英明、聪慧的策略家。

千百年来,四族相互牵制,也相互敌视,谁也不能打破这种平衡局势,直至弗尼去世,里高贪功好权的性格促使黑暗谷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

自水灾后,野花便成为特斯族的英雄,一夜之间无人不晓得野花这个名字。里高心中难免有些许芥蒂,但另一方面也因为野花出众的漂亮外表而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里高年轻有为,野花美丽聪明,无不被族人称做天塑地造的一对。其实只有里高心中明白,野花就像高不可攀的月亮,只能在远处欣赏倾慕,很难掳获芳心。

里高绝非愚蠢之人。若以外面世界的标准衡量,他绝对有能力掌管一间具规模的上市公司,可是在野花面前,他的智慧就像孩童一般幼稚可笑。

那种滋味很不好受。野花夺走了他的荣耀和威严,也粉碎了他的自尊和信心。甚至他连跟野花说一句话,也必深思熟虑一番才敢开口,那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在自己周围筑造了厚厚的几道墙,把自己压迫到不能喘气的地步。他忍受不了族人对他的尊敬不如野花,他忍受不了父亲弗尼对野花的喜好日益加深,他忍受不了野花和他之间似有还无的情愫,他忍受不了野花处理任何事物皆比他好。但他不气馁。他虚心向野花求教,在众人面前他依然贵为村长,在野花的侧旁他却只是乖巧的学生。他相信自己的才智可以让往后的野花另眼相看,他要以实力去征服每一个人!

那一天,像往常一样,里高随着野花在村子漫步。野花看着崎岖的山脉和纵横交错的参天古树,有感而发道:“山的生命真的很奇妙,我们只是山生命里的一部分,使山活起来。”

里高知道野花总有许多异想天开的想法,问道:“为什么山也有生命呢?”他已养成发问的习惯,因为野花对自然界熟悉,总能说出让人信服的答案。

野花没有回答。她轻轻跃上河岸的堤坊,张开双手来回走动,像个顽皮的小孩,里高不由得看痴了。

野花指着对岸的峭壁,道:“人是从黑暗的母体里孕育出来的,然后长大成人。看看那座山,看看我们四周,像不像一个巨大的母体,孕育着我们?这暗无天日的黑暗谷正是养育我们的母亲,等待我们出世,去开创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

野花从堤石上翻身而下,展现了她灵敏矫捷的身手,续道:“不只是山,连河中的水、天上的星空、广阔的大地和无尽的森林,都是生命。只有打开心胸,让神进入你的思想和内心,你才能真正体会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伟大。”

野花的一套理论,里高很不以为然,但他也不反驳,只是漫不经心道:“我们曾经是大地最伟大的民族,我从来没有忘记要统一所有民族,使我族大放异彩,开拓属于我族的世界。”当然在里高有限的知识里,所谓的“世界”只是小小的黑暗谷,他并不知道,森林之外有着五花八门、数之不尽的民族和国家。

野花嫣然一笑,道:“我非常赞同你的想法,但你必然明白,统一不意味着征服。统一是要让每个人有同等的权利,同心协力耕耘,然后共同品尝努力后的果实。反之,征服却是强制每个人去完成一个人的理想。两者的意义全然相反。”
里高反问道:“没有征服,哪来统一?”

野花手掌抚胸,闭着眼睛认真回答:“征服分成许多层次,以武力征服是最低劣的。想达致统一,的确需要某些程度的征服作为前提,但那种征服应该是心灵上的归顺,而非武力的侵略。”

里高更是迷惑,说道:“如何方能有效驯服各别族类的村民?

难道还有比战斗更直接和快速的方法吗?”

野花转身背对里高,微举双手,仰首道:“一种伟大的思想!”

里高摇头道:“人的思想太繁杂了,单靠真理根本不能驯服每一个人。”

野花坚持道:“你错了,里高。伟大的思想会慢慢渗透人的心灵。生命的意义便是去完成神的使命,没有人例外。只有融合全部人的力量与共识,才能解除你我之分,创造难以想象的未来。”

里高问道:“那么,是谁决定了那‘未来’的模式呢?若没有人,人又应该朝什么方向迈进才是正确的?”

野花道:“你知道人和其他生命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吗?”

里高摇头。

“思想。”她回身看着里高说道:“思想决定了人的存在,也决定了人类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模拟‘未来’,因为‘未来’在成形之前,人与人之间紊乱复杂的关系影响整个‘未来’。‘未来’是不同思想的平衡点,也即是神的所在地。”

野花望着一脸茫然的里高,进一步解释:“我们谁也不能主宰所有生命的命运,只有积累生命的中心思想,加以分析,从过程中寻找出对多数生命有益的伟大思想,然后供之为神,神就会协助我们开创一个‘将来’。”

野花阻止里高发言,说道:“孰对孰错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那所谓‘伟大的思想’,也即是神。依着神的指示,我们必能征服每一个人、每一个族群,一起迈向美好生活。记得吗?祖先有句训言:神,活在心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野花的一番话相当抽象难懂,里高不完全明白,或者不愿明白。其实,他心中有独自迥异的想法,可是他并没有说破。在他而言,统一黑暗谷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因为只要他完成这一壮举,所有人必臣服在他之下。

包括野花。

他跨步走向河边,经过野花身旁时,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解释的异样感觉。他闭上双眼去平复内心的不安,信步沿堤而行,一边说道:“我们回村子去吧,父亲正等着我们呢!”

野花不语,紧跟里高后头。里高暗喜,他深知领导之道,在特定的情况之下,一些微小的动作可以令一直处于下风的他扭转乾坤,就像现在他刻意引导野花走一条不顺路的小路回村子,为的只是掌握主动权,在心理上压着野花那深不可测的思想。

毕竟她是一个不能被控制的人。

一路上风光旖旎,两人一前一后并无交谈,最后里高忍不住问道:“最近父亲的身子虚弱了许多,老是患病,我们得多抽点时间陪陪他。”他用“我们”两个字,将彼此的距离拉近。

野花似乎没有察觉里高话语中的暧昧,呢喃道:“其实,弗尼长老只有五十多岁,不应该如此多病。”她顿了一顿,询问里高:“近来弗尼长老好像有许多心事,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吗?”

里高先是一愣,随即道:“你说得对,父亲近日总是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烦恼困挠着他,回去定要问个明白。”

里高忽然听见野花从身后传来异样声响,不禁背脊生寒,心直往下掉。他疾风般转身,竟吓出一身冷汗。

十多名喇葛人手持形状若弯月的猎头族独特武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掩至,在他们身后排成一字。跟着一声怪叫,又有几名喇葛人从隐蔽的草丛窜出,将野花和里高围在中心。

里高和野花背靠背巡视众人,尝试在九死一生的困境里寻找一线生机。





五、突围


其中一名喇葛人以沉厚的声音道:“里高族长,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省了我们许多时间呢!”

那人虎背熊腰,长得非常硕大,比常人高出一尺有余,但从精光四射的眼神可知,他并非有勇无谋之士。里高认出他是猎头族族长泽恩的二儿子巴因,素以凶残狡猾闻名,心里凉了大半截。

里高故作镇定,尽显王者之风,嚷声道:“巴因兄,多年不见,这次不请自来,可是到此作客?”他和巴因年岁相若,数年前随父亲到猎头族谈判两族共存利益时,曾有一面之缘。

巴因冷笑道:“作客?我想我们之间共同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称霸整个黑暗谷吧!”话中充满挑衅。

“几百年来,我特斯族对你们诸多忍让,今天你竟大言不惭,在我们的地界公然撒野,也太不自量了。”里高心中气愤,也不管我寡敌众,冷言相向。

巴因一阵狂笑,道:“好一句大言不惭。别以为你们族群人多,我便没有办法制服你们。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们有三大弱点,每一个都足以叫你族灭亡,还敢自鸣得意?”

里高怒道:“胡说!”

野花怕里高愤怒之下失去理智,偷偷伸出手,轻轻握住里高手背,踏前一步轻声道:“愿闻其详。”

巴因眼中闪过异光,勉强收回专注野花美色的目光道:“你想必就是艳绝天下的野花小姐吧!你的胆识及美丽比传说更胜千倍万倍呀!”他话中实有揶揄里高,暗示里高不如野花之意。说罢回身一转,背向两人。

野花暗暗喝彩,这位看起来粗莽的大块头,其实是心细之人。

他知道不能抗拒野花超凡脱俗的美,便选择不看为罢,这样不只显示他的智慧和气魄,还隐隐透露他称雄的无比信心。
被野花握住手背的里高心中一颤,浑然忘记自己身在险境,附和野花道:“你危言耸听,什么三大弱点,全是你捏造出来的吧!”

野花心中叹息,里高无论气势、对峙时的应变、分辨局势的能力和与身俱来的气量,都无法和泽恩的儿子相比,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野花松开里高的手,往前再走两步,停在巴因身后五尺的距离,以同样的口气再说一遍:“愿闻其详。”

巴因没有回头,手握在后,礼貌地回答:“野花小姐,传闻你是智者,三大弱点所指为何,你该猜得到吧?”

日前弗尼长老曾向野花分析各族之间的矛盾、相互的优劣、彼此的关系和民族性的比较,并和野花得出一个结论:特斯族有三大隐忧,包括里高的领导能力。野花不便直言,第三次重复道:“愿闻其详。”

巴因仰天长笑,大声说道:“本来我以为你们特斯族不堪一击,甚至曾抗议父亲把最简单的任务交给我,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没有偏心。继弗尼之后,原来还有一个野花,足以弥补你们最弱的一环——战略。”他静思了一会,又道:“野花小姐,不如我们来个协议如何?”

野花不置可否,说道:“请说。”

巴因瞬间转身,双目炯炯直望着野花的眼睛,因为强制自己不对野花产生邪念,瞳孔竟不自觉地收缩又扩大。野花看在眼里,不由升起欣赏之心,对巴因的好感再度加深。

里高在旁见野花没有避开巴因的眼神,心里很不是味道,酸溜溜地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协议可谈,要杀便杀吧。”他想若能和野花死在一块,也算一种幸福吧。

巴因用食指轻触双唇“嘘”一声,望也不望里高一眼,道:“这是我和野花之间的协议,与你无关。”

巴因的蔑视激起里高心中怒火,他怒极之下紧握拳头,指甲深陷掌肉,几乎泌出血来,全身微微发抖,不发一言。从来没有一刻,他像此时如此痛恨一个人,他暗许重誓:有生之年必将喇葛人铲除,以泄心头之恨。

同时,里高尽量保持冷静,思考逃脱的方式,因为只有延续生命,方可实践誓言。这时,他有奇怪的感觉:野花仿佛又变成他万般依赖的老师,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信赖的安全感。

只要有野花在,天底下无不能解决的处境。

他不担心野花,因为野花绝对可以从容离去,反而自己是野花的负担。想到这里,听见野花开口道:“我们都是言出必行的民族,只要你的提议有建设兼公平,何妨坦然道出?”

巴因急道:“当然,当然。”

巴因踏前两步,离野花只有三尺,不慌不忙道:“我说出你们面临的窘境,你告诉我解救之法,只要合情合理,让我无话可反驳,便算你赢,我就放你和里高族长。若你输了,我依然不会为难里高族长,但你必须跟我回喇葛,不得参与两族的战事。”

野花恐里高再被激怒,不假思索便回答:“没问题,说吧!”

巴因摊开双臂,信心十足道:“这片森林表面上就数你们特斯族最强,有最多军力,共二万三千多人,较之名列第二的我们,多出六千有余。击破你们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你们的疆土最大,换言之,在军事上拥有最长的防守线,大举进攻当然奈何不了你们,但只要集中一点袭击,迅速直捣核心,你们便完了。”

巴因观察野花,见她毫无表情,看不出喜忧,又再道:“第二,弗尼是很有智慧的老人,他管理之下的特斯族有一定的军备实力和粮食供应,又拉拢比南、窑南二族,保持友好关系,百年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平衡黑暗谷势力的大功臣。可惜,继他之后的里高族长恃宠而骄,把其他三族当做等闲,没有进一步维持弗尼长老辛苦营造出来的局势,利用南北二族联合镇压一向蠢蠢欲动的我们,更不断欺侵他们的疆界,造成民众怨声四起。再来,里高几年来毫无建树,只懂虚张声势,似强实弱,大玩领导层瞒天过海的心理游戏,这一举动可骗过凡民,却不可能逃得过追随弗尼长老多年的忠臣法眼。这一点,他已失去人心。”

里高听了巴因毫不留情的批评后,不由涨红了脸,对巴因的憎恨更是加深。

巴因冷笑一声,道:“军队的特性在各族战斗中可发挥相当重要的作用。南方窑南族的智军善于变化,不管任何计谋,他们都能立即组成最合适的阵型应对,而且前呼后应,是我们最大的克星。我的大哥几次偷袭都不成功,只因为他们的战略变化多端,使大哥穷于应付。北方比南坐拥地利之优势,加上有最精于防守的铁军相辅相成,也足以稳立北山。他们军力最弱,只有区区九千人,我们却久攻不下,可见铁军领袖突兀儿确有过人之处。我们喇葛人最擅狙击,以‘兽军’见称,有最强大的破坏能力,敌方只要有所疏忽便会一败涂地。大哥巴德像黑豹,专在黑暗中猎杀;我是兽王狮子,喜欢正面交锋;三妹似狐狸,爱使计谋,让人防不胜防;四弟好比巨象,温顺中蕴藏杀机。四人合称喇葛四兽。反观你们特斯族,根本没有可以媲美其他三族的军队。资格最老的沙尔曼长老虽能领军带将,却有勇无谋;年轻一辈如里高族长、格菲、麦炎、马宾等人又无实战经验。你们欠缺的是军队后面的头脑。在缺乏人和、地利、天时的情况下,我看不出你们还能翻身。”

一番话道尽特斯族虚有其表的局势。里高绝非无才之辈,虽想出言反驳,一时间也无言以对。心下黯然受挫,不知如何是好。

“狮王所言甚是,果然命中我族要害。”野花称巴因为狮王,表示对他尊重。

巴因眉头微挑,问道:“谢谢野花小姐夸奖,我不过实话实说,只是不知小姐有何对策?”

这时,野花露出一个和周遭气氛完全不相符的灿烂笑容,化解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情绪,柔声道:“我不敢质疑狮王的见解,更说不上任何可以应对的高见。”

“言下之意,小姐是愿意随我回喇葛族了?”

“不然,请容我重新分析整个局势,再作定夺好吗?”

“哦?”

“狮王所提出的三大致命弱点句句属实,短时间内难有良策以对,但我可以断定我们尚未有灭族之忧,其因有三。”

“请说。”

“窑南族长艾鲁的‘智’、弗尼长老的‘势’及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巴因何等聪明,一听之下已明了野花的意思,干笑数声后,笑吟吟道:“不妨说来听听。”

野花慢条斯理道:“其实,我所说的三样因素,或多或少都互有关联。首先是雄据南方的窑南族。艾鲁族长无疑是军事天才,虽然地理环境不像北方有优厚的天然条件,防守上已吃了一个大亏,但他依然可以把守得固若金汤。能将这样的地方完全发挥它的防守功能,艾鲁族长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才智。”

“那又如何?”

“窑南的领土长而窄,位处黑暗谷东南部,拥有四族最平坦的土地,边界紧靠特斯,所以特斯间接成了窑南与喇葛之间的屏障。若你们想侵占窑南,最理想的方法当然由特斯着手,从特斯南部树林进攻,借助斜坡和你们拿手的游击战,便可轻易侵入敌方,远胜从喇葛直接在平坦之处与窑南交手。”

巴因首次动容,想不到野花竟能看穿他们的意图,于是道:“你的才智不逊艾鲁族长呀。”

野花嫣然一笑,续道:“我一介平民也能如此猜测,更何况是智比天高的艾鲁族长?”

“他当然知道,但是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们攻击特斯族,难道在自顾不暇之余,他还有能力派兵相助吗?”

“他非但不会派人来,还会暂时松懈防备,让你们误以为可以调动更多军力来对付我们。他算准时机,当两军交战后处于最疲惫状态,就会领军给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迎头痛击!”

“这对他有何好处?就算他军队再强大,也不可能攻陷我们任何一支兽军。”

“道理很简单,他没有独占黑暗谷的野心,他意在削弱兽军的战斗能力,以平衡各族的军力。想想看,若要彻底占据我们的领土,至少要消耗你们一半的军力,只要艾鲁族长能趁此大好良机,减去你们四分之一的兵力,令人闻风丧胆的兽军再也不是威胁,而各族的势力也能回复平衡状态。”

“言之有理。”巴因不动声色道:“如果我们一意孤行,攻取特斯作为新基地,再重整旗鼓呢?”

“那么我们尚有另一面保身金牌!”

“就是你所说的弗尼长老的‘势’?”

野花点头,道:“弗尼长老很有远见。五年前他宣布里高为新一任族长是非常大胆的举动,虽然许多人认为是不智之举,其实背后却有极为深远的动机。”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

“众所周知,当时兽军日益强大,惹得人心惶惶,有朝一日待它羽翼渐丰,必会开始侵略其他族群。有鉴于此,弗尼长老便果断放弃族长之职,转而专注研究黑暗谷局势。他破天荒的走访各族族长,除了建立友好关系,还向各族痛陈利害,使大家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另一方面,里高族长很懂得收买人心,短短几年已树立领导的榜样,无人不服。你说得没错,里高虽没什么大功绩,但弗尼长老之所以传位里高族长,是因为他深谙儿子有亲和力,能迅速团结民心,形成一股庞大的向心力。长老结合外交、内安和人民的稳定生活,营造太平盛世的氛围以巩固里高族长的地位。”这些话不只说给巴因听,更重要的是传达给里高,让他知道弗尼长老的苦心。

巴因奇怪道:“那岂非弄巧反拙?和平的生活会使军队懒散,解除防备之心。”

野花摇头道:“一直以来,特斯缺乏智勇双全的名将,空有大量士兵却无素质的军队长年处于散乱状态,所以你们才有机可乘。弗尼塑造出来的和平世界完全针对这一点着手,只有军民一心,信服英明神武的族长,才有可能缔造一只强大的军队。”

巴因不由举手鼓掌,真诚道:“弗尼长老果然深谋远虑,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掌声过后,巴因再道:“弗尼长老精心策划的局势似乎太晚了,如今兽军已成形,特斯族的新军还不见踪影呢。”

夕阳余辉映在野花脸上,使她看起来更是娇媚,她道:“敢问狮王一个问题?”

狮王耸肩,道:“有何不可?”

“曾捕杀刚分娩的雌虎吗?”

巴因一时反应不过来,接着轰出一声长笑,终于明白野花话中含意。雌虎产子后,哺育幼小的小老虎时会特别柔顺,外表看来完全没有杀伤力,一旦发现外敌侵入,就会表现得比平常凶猛残暴。野花在暗示特斯族其实也属于类似状态,不要因为表面宁静和谐而忽略潜在爆发力。巴因轻松地道:“我们喇葛军从不小看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贵族。”

“所以,第三个我族尚未灭族的原因,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你是可怕的敌人。我们的确很好奇,为什么近几个月来,你们镇守疆界的巡察团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就破绽百出的防守线,不可能笨到打开方便之门,让我军随意进入。”

“论攻击力,我们不如你喇葛族;论防守,我们不如比南族;论战术,我们不如窑南。我们并非不守,而是弗尼长老决定拉近防守线,只镇守通往村庄的重要据地,一来可以延长战期,二来拖垮你们,以便和窑南族配合,直捣黄龙。”
“所以,父亲就派我来了解实况,目的是收集情报,再从长计议。”

野花只笑不答。

巴因自问自答道:“你断定以喇葛族向来的谨慎,不会冒然进攻,打没把握的战。”

野花道:“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撤走城边兵队反而更能让你们困惑,使你们看不清我们防守军的漏洞。”
巴因踏前一小步,靠近野花。根据心理学,他已侵入野花的私人空间,将造成心理上无形的压迫感。尤其巴因身材魁梧,会给人泰山压顶之感。巴因注视野花,道:“你说的每一项原因,都是薄弱的理论,只要一点差错,就会全军覆没。”

野花昂然面对巴因,没有丝毫不自然的举动,平静道:“我们没什么可输,孤注一掷,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们的秘密武器,即新的精神领袖里高族长正在生死边缘。只要我下令,你们逃得了吗?”

“我们之间不是有协议吗?”

“我说过只要你回答合理,我就无话可说,不会为难你们。

你的答辩没有根据我提出的难题作答,而是利用其他因素混淆问题。”

“以己之强补己之弱,便是最佳解决方法。”

“只要我生擒里高,弗尼长老的自保之计便失去重心,不攻自破了。”

野花面无惧色,正色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巴因一愣,道:“什么?”

野花厉声道:“你我之间的距离太接近了。”

此话一出,大出各人意料之外,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巴因也心弦一紧,脱口说道:“难不成你想制服我?”

野花的确表现得过分冷静,虽然她的高度只及巴因的胸膛,全身却散发出莫名气势,巴因虽然不相信自己会被眼前娇弱的小女孩扳倒,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微微向后倾倒。他简直不敢承认心中有后退一步的冲动。

野花道:“得罪了,狮王。”

此言方了,野花突然出手,完全没有先兆,以快得无法形容的速度捉住巴因腰间悬挂的刀柄。巴因不愧为狮军之首,凭其战绩累累的经验和敏锐反应,瞬间踏前一步,使野花抽刀动作无法顺利完成。他左手扣紧系刀腰带,右手往前推去,直取野花。

野花弯腰俯首,躲过千钧一发的重击,喊道:“快逃!”这句话当然是对里高说的。她右手不放开刀柄,向巴因左侧跌下,缠系腰际的刀鞘绕转到巴因手背上。“铿”一声,刀已离鞘半尺。

好个巴因,临危不乱,收住前进之势,拔出一半的刀锋又没入刀鞘。野花眼见要功亏一篑,危急中扯住巴因的背心,以手肘轻抵,身躯一跃即从巴因头顶翻过,同时拉出刀锋,落在巴因身前。

喇葛族的武器极为独特,长约两尺半,弧度比平常使用的刀更为弯曲,刀锋向内。与其说是刀,不如称之为钩,却又没有钩的回锋。一般人就算拔出刀来,也难以灵活使用。

野花非但没有因为刀的种种不便而却步,反之她利用弯刀的特征,从最合适的角度将之拔出。旁人也许只惊叹野花的身手,巴因心中其实有更深一层的感触:他知道黑暗谷没有人可以从他身上夺取配刀,连最擅使刀并被公认为喇葛族勇士的四弟巴莱也不能。

他对野花的惊讶远远超过害怕。

野花还是一副稚气模样,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道:“里高族长,请先回村子,我随后就来。”

里高迟疑道:“但……”

在这关键时刻,里高还在犹疑,野花禁不住皱眉,沉声道:“里高族长,你有要事在身,请先回去。”族长二字她说得特别重,提醒里高在特斯族的重要地位和角色。

里高无奈答应,道:“父亲也有事想见你,别等太久。”说完他即转身逃去。

走了十来步,里高悄悄回首,见野花已放下弯刀,和巴因畅谈, 隐约中听到巴因提到自己,心想又是一些贬低之类的话,悻然加快脚步,没入灌木丛中。

不知为什么,里高觉得心里有根刺,扎得他好痛好痛。





六、神话


险峻的峰岭、茂密的森林、盘旋的山间小径、没落的民族、散落的村庄、贫乏的土地、灰暗的天空、遗忘的文明,深藏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处女森林中,等待发掘。

本来阴暗的黑暗谷,在树林中更显得黝黑。里高凭着记忆,摸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灌木丛中缓行,不时有散发微光的小虫飞过,为漆黑的丛林点亮瞬间的光。

里高停下脚步,静静聆听周遭的声音,只闻虫鸣此起彼落,不见追兵痕迹,放下心来。转念又想起野花安危,不由心焦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他拿起悬挂在胸的两块小石子轻轻相扣,石子竟渐渐发出淡淡的妖异蓝光,映照不远之处。借着微弱的光芒,里高倚在一棵大树旁歇下,思潮起起伏伏,回想刚才的惊险经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永远也不能拉近他与野花的距离。野花的智慧无穷无尽,那已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程度。他一蹶不振的挫折感蔓延到全身每一个部位。
他是特斯族前族长弗尼的独子,母亲也曾是族内最美丽的女孩。从小到大,他一直享受族群的拥戴和爱护。在他的世界里,他相信自己是不可一世的英雄,有一天会带领族群征服天下。他不是坏人,亦非暴君。他体恤民族的贫苦,憎恨屡次侵犯的外族。在维护特斯族利益方面,鞠躬尽瘁,绝不言倦。

继承族长之位后,他大事改革,保留父亲旧部的同时,也提拔不少年轻精英,逐步把特斯族推向一时无两的繁华高峰。他重纪律、勤练兵、懂民情、精治政,短短数月便深得民心。他以为特斯族在他管理之下,踏入前所未有的和谐境界。
他相信自己可以恢复祖先的壮举,一统黑暗谷,成为天底下最伟大的民族。

他喜欢被称赞、被歌颂、被人捧在高处。他要黑暗谷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里高是英勇贤明的领袖。

而今天,他的梦想破碎了。

野花和巴因使他明白真实的现象。

他自以为是的理想世界、他辛苦努力经营的和平繁荣,竟然只是大局势里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他不过是大棋盘里一颗背负任务的小棋子,而棋盘中,每一个人都负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不服气。他不要做棋子,他要成为弈棋之人!

不知不觉,仇恨的种子在里高心中慢慢萌芽,本来单纯的心灵渐渐被恨意燃烧,这种仇恨往后将改写特斯族的命运。

里高呆坐半晌,脑海盘旋着几十个念头,最后长吁一口气,心底有了决定,一跃而起。

他覆盖胸前石块,留下仅可视物的光芒,低着腰,徒步回到河边的草丛。他的行动很缓慢,生怕发出任何声音。

他拔开阻挡视线的丛草枝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到危机四伏的河边,只不过有种强烈的渴望,驱使他改变主意。
也许他想在所有人始料不及下创造奇迹,也许是内心对野花的安危念念不忘,也许是愤恨填膺的心理反噬使然,也许他想证明自己也能在逆境中寻求出路,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不知道。

其实,在野花和巴因的对话中,他学习了,成熟了,也长大了。他了解到凡事不能只靠主观的实践,更要从各个角度深入解剖事情的真相。一直以来他太天真了,所以只能做被操纵的傀儡。

从这一刻开始,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野草,前方仍是一片乌黑,深邃得仿佛永无止尽。盘根老树的树藤杂乱地倒垂,形成天然垂帘,在里高胸前蓝光照耀下更显诡异。

里高估计再走五分钟,就会从河岸旁边的斜坡冒出。他将暂时潜伏在坡上的丛林中见机行事,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他悄悄拔出插在腰背的巴冷刀,信手挥斩叫人心烦意乱的藤蔓,一面注视前方茂盛的草丛。在阴森的树林当中,毒蛇猛兽的双眼会射出冷光,往往在紧要时刻让人预先提防。里高长年生活在树林边际,知道森林危机四伏,因而步步为营。他的脚步很轻,就算踏在满是枯枝槁叶的土地,也只发出难以察觉的声响。

终于,他穿过最后一层草丛,蹑足走到一棵巨树之后,轻敲胸前石子,石子泛出淡淡蓝光。他借着微弱的光,慢慢从树林探出头来,却不见野花和巴因等人踪影,不由松了口气。

里高顺手插回巴冷刀,正想滑下斜坡,忽然感觉脖子一凉,心叫不好,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已把他凌空扯起。

那是一条长约二十尺的巨蟒,盘缠古树横枝上。里高知道这种被族人称为“死神”的冷血动物,很快就会用它强而有力的腹肌将他全身骨头压碎,于是急忙抽刀反手往蛇身砍去,蟒蛇有鳞片护身,加上皮厚而韧,只入肉数分。

里高知道危在旦夕,倒转刀锋又是一刀,这次砍在柔软的蛇腹上,登时鲜血四溅,巨蟒吃痛,稍为松开里高。里高趁机弓身,双脚踹在蟒蛇伤处,蟒蛇剧烈扭转,把里高缠得更紧。里高体内传来骨骼磨擦的声响,他大吃一惊,差点晕了过去,咬紧牙关,奋力再补上一刀,几乎将蛇砍成两截。巨蟒怪叫一声,曲蜷翻腾,里高随之抛上扔下,几度撞在坚硬的树身,连手中配刀也不知所踪。

最后,巨蟒一个大转身,将里高远远抛开,里高腾云驾雾似地落在倾斜的山坡上,之后便滚落斜坡。

浑浑噩噩中,里高想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觉全身麻痹,一只手指也无法抬起,顿时心灰意冷,心想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用双脚走路。他的伤太严重了,也许伤及背脊神经,因为殷红色的血自他手腕大动脉伤口汩汩流出,他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想不到自己会毙命于此,大量流逝的鲜血使他意识开始模糊。

他想起野花,想起父亲,想起巴因,想起自己的使命和霸业,想起小时候和玩伴比赛奔跑的情景,想起自己一统天下后的骄傲……然后他看见一道纯白的强光射入眼帘,他瞇上眼想看清楚,却更加迷糊。据古老的传说,人死后会步入白色的光道,难道他死了?

那是从未见过的纯白,里高觉得那光很单纯、很美、很和祥、很平静、很神圣,由远而近,将他全身包围着。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死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完美的结局。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虚荣和野心,所有的斗争与和平,都在这一刻变得不重要。

他闭上眼,静静地接受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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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从高处跌落平滑的地面,散成无数的小水球,若将每一颗水珠凝聚在一起,又会变回一滴大水点。无论质和量,水点都和分散前一模一样,但它们是否完全相同?和之前的一滴水相比,是否完整?

里高清晰记得醒来的前一刻,脑海里思考着这么一道古怪的问题。他感到十分疑惑,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念头。

他睁开眼睛,颈部因为持久维持同一姿态而无法转动,一阵又一阵麻痹感冲击着他全身每一条神经。过了一阵,他缓缓坐起身,痴痴望着手臂上已痊愈的伤口,终于想起巨蟒的攻击。

还没死吗?

里高下意识抚摸自己的下巴,发现本来剃得光滑无须的脸,竟长出寸许长的胡子。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他想不起,用力甩一甩头,摇晃地站起来,环顾四周,依然在河边斜坡处。

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将手往后伸去,钝头刀安稳的插在他背腰后。

他怔住。

是梦吗?不翼而飞的刀又重回他身上,所有伤口都已愈合。

是谁救了他?为什么救他?为何又弃他不顾?野花在哪里?昏迷了几天?族里的人呢?他失踪的几天里,没有人来搜寻他吗?巴因的计划成功吗?……

里高心中存有千万个疑问,却一个答案也没有。

他望向东南方——那是黑暗谷唯一可以看见天际的方向,天色弥漫着黎明的橙黄云霞,心绪突然涌起莫名的孤独感。

他挂念父亲,所有疑惑撇到脑后,深吸口气,手脚并用攀上陡坡。

他惊讶自己的手臂和小腿竟比以前更强更有力,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和触觉皆异常敏锐。

站立坡顶,享受微风迎面拂来。里高感觉得到气流细微的变化,分辨得出空气里尘沙碰触肌肤的多寡。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

他出尽全身力量大声喊叫,呼喊声淹没整个山谷,把所有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一股脑儿轰了出去。一重又一重回音陆陆续续传来,里高喘着气聆听自己熟悉的声音,竟是如此陌生。

他侧头瞄看耸立身后的老树,枝干上遗有乌黑熏臭的血迹,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味。巨蟒已不在,只剩搏斗的痕迹。
“原来不是梦,神救了我。”他喃喃自语道。

“你重生后的生命要完全奉献给神。”里高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里高本能地弹转身躯,“铿”一声,钝头刀即时出鞘,道:“谁?”

刀离鞘的尖锐声不绝于耳,那是刀身磨擦气流所制造出来的“超音速”效果。里高转身拔刀的剎那,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感觉到自己和野花开始接近,无论速度、反射能力和身手都已晋入野花的境界。

那想法只在里高脑中停留百分之一秒,因为随即他便头皮发麻,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一个人也没有。

“谁?”里高大声叫道。

“我是救你的神,克兰米真神。”声音很靠近很靠近,仿佛就在里高耳畔。

里高听见第一个“我”字时,已作出反应,快速举刀回斩。他相信没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刀,尤其这是出其不备的突击,他甚至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到了最后一个“神”字,里高已转了三个三百六十度,声音没有片刻间断,紧紧贴在里高耳旁,阴魂不散。

里高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全身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忿。

声音道:“你看不见我,触摸不到我,只能和我交流。我是伟大的克兰米真神,你的生命因我重生,所以必须完全奉献给我。”

里高结巴道:“我们的……神……在心中。”

神道:“心中的神?祂存在吗?为你做过什么事?”

里高恢复平静,道:“祂赐给我们食物、平安和力量。”

“喔?有吗?跟我赐给你的力量相比呢?”话中之意,里高焕然一新、优胜从前的敏锐触觉和感官,竟是克兰米真神的杰作?

祂到底是什么?

里高垂头巡视自己身体,脑袋一片虚空,心想:“力量?”

“只有完全顺服于我,才能真正使用我赐给你的力量,揭开瑟兰的神秘面纱,光复祖先荣耀,成为世界最伟大的民族。”

“你真的是救我的神?有什么……证明?”

“我可以随时取走神的力量。”

神刚说完,里高忽然跪倒在地,全身“力量”像在瞬间被抽干,痛彻心扉的酸疼蔓延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关节,他呻吟一声,感到极度恐慌。

失去力量,等于失去征服黑暗谷的筹码,也间接拉开他与野花的距离。只是短短几分钟,他已知道自己是“力量”的俘虏。

力量消失,他也“死”了。

几秒之后,里高心跳加剧,血液沸腾,一股无以名状的电流自脊椎骨的椎间盘涌出,浸透经脉、内脏和骨髓,直达指尖,里高顿时有说不出的舒畅,失而复得的“力量”使他精神振奋,感到无限欢悦。

“相信了吗?里高族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里高怅惘道,然后后悔自己的问题太幼稚。

果然神以至高无上的口气道:“神,是无所不知的。”

里高虽懊恼“力量”操纵在神手中,却也不敢太放肆,以免重蹈覆辙。他语气温和道:“为什么是瑟兰?千年来,每一代族长都尝试解开瑟兰的秘密,却不曾成功,它不过是象征身分的物件,和一统天下没有关系吧?”

“瑟兰是开启宇宙之谜的钥匙,直接影响特斯族再度成为大地最伟大民族的关键神器。”

“黑暗谷始终以我族最盛大,只要稍加训练和组织,应该可以发挥我族强大的军事能力,征服天下,不需要什么神兵奇器。”里高终究是一族之长,有分析局势的智慧,只是没有领军带将的魄力。

神大笑道:“哈!哈!哈!你的宏愿只是黑暗谷吗?你可知道外面有比你们强千倍万倍的军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黑暗谷连根拔起?真正的天下,是外面的世界呀,里高族长。”

“外面?”

“征服黑暗谷不过是个起点,通晓瑟兰秘密之后,人类才能摆脱生命短促的宿命,创造神的未来。”

比起野花的未来无知论,神的话语无疑更具吸引力。未来是可能被塑造出来的。顿时里高觉得神的确非凡,喜道:“外面真的还有其他人类吗?为什么几千年来传说中没有提及?”

“你不必理会,只要听从神的旨意,你将成为下一个救世主。”

“救世主?”这名词太新颖了,里高觉得口干舌燥,心中飘飘然。救世主代表着正义、伟大和权力。他伸出舌头沾湿双唇,道:“为什么是我?”

“是我使你重生,所以你是神的使者。”

“我绝不允许你用族人的牺牲去换取胜利。”

“有战争,就有流血,神的责任是将伤亡减至最少。若你想成为救世主,你一定得发动一场圣战,狂风扫落叶似地占据他人领土。”

“不可能!现在我们连自保也成问题,哪还有余力进攻?”里高说这句话时,心中怦怦乱跳。若神真有办法解决目前难题,他的救世主之梦便不远。他竖起耳朵聆听,生怕漏了攸关荣辱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

“以目前情势而言,喇葛族尚不敢轻举妄动,你们想要反击喇葛,也不是最佳时机,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月,局势不会有太大变化,大致上可算风平浪静。你只要善于利用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好好布署和分配,必能出其不意轰动整个黑暗谷。”
“我们已经江郎才尽,不管再怎么演变,也不可能在短短三个月便可以组织一队足以消灭兽军的队伍。”

“你不必挂虑,神自有安排。不久的将来,有一个军事奇才会从‘外面的世界’降临,只要好好善待他,他会深入指导你如何有效控制整个局面。现在我只大略告诉你各大族的弱点,以便为未来铺上正确的道路。”

里高像中了蛊毒般,对神不再存有怀疑,虚心问道:“要怎样做?”

“暂时按兵不动,集中训练兵士的士气与纪律,减少前方防守,专注南方森林,使军队有丛林作战的应变能力。”
“放弃防守?”里高讶异叫道。

“不是完全放弃,而是大幅度削减,不过要先设一个稠密的通讯网,观察敌方一举一动,以防万一。喇葛族近期不会异动,他们应该会静观其变,拟定新策略后,才发动攻势。只要你能善用这期间的空档,就能创造奇迹。”

“防守是我们唯一的保命符,这样做太冒险了,而且丛林作战的经验,喇葛族比我们强多了。就算再多两三年的特训,面对兽军时无疑也是以卵击石、于事无补呀。我们特地选非森林区作为防守据点,因为父亲知道,在森林中,我们不可能打败喇葛族。”

“谁说丛林集训是用来对付喇葛族?”

“不是?难道……”

“特斯、喇葛和窑南三大族有着奇特的三角关系,各自有强项,也有致命的弱点。特斯地大人多,却没有独当一面的人才;喇葛军力雄厚,却局限在森林战斗,在平坦的旷野频频吃亏;窑南族长的机智一枝独秀,可惜势力较为薄弱兼无野心。以地形而言,喇葛的克星是窑南,想夺窑南,他们先得经过特斯,以森林掩护,所以喇葛才不顾一切攻击特斯;同样的,特斯若想击败喇葛,一定要先取窑南,与喇葛在窑南平地交战。”

里高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波涛汹涌、百般思绪不知从何开始。

他隐隐觉得神的方法非常可行,以特斯的军力,拿下窑南不难,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这个念头?他一直把目标投在喇葛,而忽略了窑南,只要窑南一陷,所有不可能将会实现。他心跳加速,不敢相信原来一统天下不是梦,而是触手可及的事实。

“我们攻击窑南的同时,如何防范喇葛来袭?”里高没有失去理智,提出问题的核心,他并非怀疑神的策略,而是以谦卑恳求的语气问神。

“你必须等待,等那个人出现。”

“那个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人?”

“是的。你要把握时机,趁现在开始广招军人在林中特训。”

“是的,伟大的克兰米真神。”里高跪倒在地,第一次呼叫神的名字,表示他愿意完全信服及奉献给万能的神。
“那个人不单会助你解决攻击窑南时的矛盾,更是神冥冥中派来解开瑟兰之密的使者。”

“神多次提及瑟兰,它究竟有什么秘密,可以和征服天下有直接关系?”里高不由好奇问道。

“凡尘中的人,生与死的距离太短暂了,弹指即过,自从人类离开了神,离开了神所创造的理想世界,寿命便不断减短。和永恒的时间相比,生命只是一粒尘埃。特斯族曾是大地的主宰,因为特斯是人与神唯一的沟通桥梁。而瑟兰,是通往神界的门,只有解开瑟兰之密,人类方能重获永生,重归神的怀抱。”

“我们是神的子民?”

“对。”

“瑟兰只是一柄匕首,由特斯世代相传,原来关系到特斯族的兴衰。”

“芸芸众生,唯我独尊,只有神选中之人,才能开启永生之门。神只能指引你,却不能正确告诉你如何揭开瑟兰之秘。打开永生之门前,你还有一段路要走。通往神殿的道路荆棘艰难,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完成使命。运用你的大智慧,运用你在途中所学习到的知识和技能,运用你身边发生的每件事和每个人,运用你的直觉去感受周遭的变化,你会发现,原来谜底就在咫尺。”

“里高紧记在心,伟大的克兰米真神。”

“那好,你回去吧。你已失踪了一个多月,族里每个人都担心你的安全。切记要将神的祝福,扩散到特斯每一个角落。总有一天,你会率领全族回到神的理想世界,成为永生、伟大的民族。”

里高大吃一惊,自己竟失踪一个多月,顿时归心似箭,大叫道:“谢谢神的恩典。”

里高感觉到神已离开,于是迈开脚步,踏上归途。

旭日东升,朝阳从东南方山壁缺口斜照而下,绽放迷人色彩,象征一天的的开始。

里高脚步轻盈,踩踏着泥石,走向回村的小径。

那里有他的理想。

评论

cplai说…
因为昨天在星洲看了你出小说的专访,故到此一游。给你加油打气。
谢谢你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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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烦恼。。。

要换一台电脑?还是。。。 这个? 这个? 这个? 不然就这个? 或者这个也不错,:P 鱼与熊掌,所以,继续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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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没那么高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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